甚至就在郗超他们所在的亭子外面,就摆放着一台巨大的床子弩,俯瞰北方,站在床子弩两侧的士卒,目光与锋锐的箭矢同向。
往来巡逻的士卒,不能说精锐吧,但是看上去也颇有章法, 应该是临时编练的各家家丁。
而这已经是在东山山上,算是保卫整个东山坞堡的后备力量了,各家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能战部曲,则都在山下城墙上,处于对抗鲜卑兵马的第一线。
从此处,也一样可以看到鲜卑人的营寨,距离坞堡土墙并没有非常远,但是鲜卑人同样没有想要进攻的意思,整个营寨都在显得有些诡异的宁静之中,只有那飘扬的旗帜在无声的宣告,此处有一只流着哈喇子的饿狼正虎视眈眈。
不管这饿狼是不是出巢,东山上下都得时时刻刻绷紧了心中的那根弦。
鲜卑人的存在,以及时不时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鲜卑游骑,都在提醒山上的人,他们现在是困兽。
这些鲜卑游骑的数量并不是很多,但是作战都极其凶悍,显然是慕容虔身边的亲卫精锐。
郗超在冒险前来东山的路上就曾经遭遇了鲜卑骑兵的截杀,为此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不但自己全程低头跑路,而且身边的亲卫损伤过半。
换而言之,除非谢安再加派人手护送,否则郗超现在也一样是坐困东山,对这些虎狼一样的鲜卑骑兵无之奈何。
所以谢安刚刚说,自己所能见到的,也就只有目光所及, 再远的地方, 甚至连消息都沟通不畅,所以自然更不能指望谢安无凭无据的就对如今的江左局势以及各方心思都有准确的判断。
倒也没错。
这的确应该是王谢各家自南渡并且执掌朝堂大权之后,最为狼狈的一次了,被人撵出了建康城,还坐困堡垒,进退不得。
王谢各家的狼狈,正是郗超看中的。
他带着从外界了解的消息前来东山,通过这些不管是真是假,谢安都得作为参考的消息,而谢安也得付出点什么来换取这些消息。
比如······和大司马之间的合作。
“余亦不知道,但愿意和安石公齐心协力,抓住那个心怀鬼胎的人。”郗超回答方才谢安的问题,“安石公为国效忠,于此大乱之中犹然坚守东山,不退半步,此国士也,兰芷也。”
谢安对于郗超随口的奉承并不在意,但也敏锐的捕捉到了郗超这句话之中透露出来的信号。
他在寻求合作。
“孤身涉险而入重围,不知外面的变化, 嘉宾如今也不过是和余一样的坐困东山、坐井观天罢了。”谢安施施然说道,“且听,风里可有鲜卑人的马蹄声?
这一次能够让嘉宾进来,应该是因为最近有人偷偷从东山逃走,所以鲜卑人认为只会有从里向外跑的,而对于外围疏于防范罢了。
如今嘉宾再想要出去,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而大司马的信使想要进来,想来也是难上加难,除非大司马能够尽快解这东山之围、迫使鲜卑人退回建康府,不然的话,为余分忧,又何从说起?”
郗超轻笑道:
“这是自然,不过解围之事,其实不在余,不在大司马,而在安石公也。
大军枕戈待旦,为的可不就是恢复建康府之秩序,避免今日之悲剧在来日重演么?”
谢安收起来笑容,低头沉思。
郗超的意思也很明了,只要谢安点头,只要谢安愿意合作,那么一切都好说。
现在汇聚在建康府西南,并且已经抢占了越城作为前线要塞的荆州王师,打不下来建康城,但是解东山之围,还是轻而易举的。
就要看谢安愿不愿意合作了。
读作“合作”,写作“让步”。
没有太久,谢安就抬起头:
“郡王已赏无可赏矣。”
“加九锡如何?”郗超直接问道。
谢安沉默。
过了良久,呼呼的风声之中才重新出现了谢安的声音:
“可。”
谷辗
“入朝堂为相辅政如何?”郗超追问。
谢安这一次没有沉默,而是径直说道:
“嘉宾,你这是要让余成为罪人啊······”
“之前有会稽王,如今不过是换成了大司马而已,有区别么?”郗超反问。
顿了一下,他伸手撑着桌案,身子向前探。
他的手按住了舆图,恰恰在台城的位置上。
而他的头,则一直伸到谢安的脸侧、耳畔,用这种过于亲密的姿势和极低的声音说道:
“其实除了会稽王,把那个位置上的人,也换成大司马,有区别么?”
谢安眉头紧皱,喉头涌动一下,大概想说什么,可又憋了回去。
郗超却好像听到了他咽吐沫的声音,轻轻笑了笑。
笑声窜入谢安的耳朵中。
让谢安浑身不自在,却一动不动。
郗超看他没有其余的反应,这才重新坐好,直勾勾盯着谢安,似乎不打算放过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的任何一点儿细微的颤动。
刚刚沉默的谢安却说话了。
他说道:
“从中朝到琅琊王,不是改朝换代,却也胜似改朝换代,但时局如此,无人可挑剔。
但是从琅琊王到大司马,这······不同。这等罪名,这等改弦更张之罪,余承担不起,王谢各家承担不起。”
“方才安石公都已经说琅琊王了。”郗超轻笑。
“立会稽王为琅琊王,与大司马共同辅政。”谢安径直回答。
郗超笑不出来了。
他脸色阴晴不定:
“安石公······此次叛乱,是会稽王一意孤行,而汝等几乎要沦为会稽王刀斧之下的鱼肉也!”
说着,郗超显然也已经怒火攻心,他霍然起身,狠狠一拍桌子:
“此时还要再把会稽王向上推一推,合适么?
莫非就为了想要让会稽王,哦不,那个罪人司马昱,阻拦大司马,阻拦真正能够在那滚滚胡尘之下拯救这天下的大司马?!
安石公何不去问一问在此次建康之乱中伤亡惨重的麾下各家,问一问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这合适么?!”
谢安无动于衷。
发了一通脾气的郗超,见无法奈何他,只好气吁吁的来回踱步。
谢安淡淡说道:
“嘉宾,驱除胡尘······当真如此么?”
郗超的步伐骤然顿住。
谢安却并没有着急说下文,而是抬头,看着他。
两个人一个坐着,安如泰山。
一个站着,面色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