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赵盏带着洪雨洛离开院子。仇莲由嬷嬷搀扶,站在不远处。望见赵盏,跪下磕头。什么都不,只是磕头。每磕一次,额头都要贴在地面上。磕了几次,额头便红了。该的都过了,赵盏虽没有当面直拒绝,可态度明确,只要不傻,如何看不出来?仇莲自是不傻,她坚信想救杜陵,只有求赵盏干预。只要大宋皇帝开口,父亲无论如何不敢伤人性命。杜陵危在旦夕,便想了这颇无赖的办法。赵盏装作没瞧见,他不想大早上就生气。傍晚,从前殿回来,仇莲仍站在原地。见到赵盏,又跪下磕头。若赵盏是外人,他会感佩这女子的一片深情。为了爱人,宁愿牺牲自己,甚至敢与皇权直面对抗。慈女子,世间少有,赵盏九成九会帮她一帮。但赵盏身在其中,名义上自己的妻子,求自己去救她的情郎,万分荒唐,他如何肯答应?皇帝也是人,不是木头。有七情六欲,有饶处事原则。他绝没有无限宽广的胸怀,纵然有,也不会表现在这件事上。他还是装作没瞧见。你愿意跪就跪着,反正我不会答应,看你能坚持多久?
睡前,锦去倒了洗脚水,好一会儿才回来。赵盏问:“怎去了这么久?”锦:“我到门口看了看。”赵盏不接话。锦:“昭仪还没走。这个季节,晚上太凉,昭仪身体不好,她要是当真在外守一夜,肯定扛不住。”赵盏:“她到底是大家闺秀,怎么如此不明事理?像是,你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要以此来威胁我吗?要是能威胁到我,我还怎么管理大宋的臣民?是不是谁有所求,都能用这样的伎俩?”锦道:“王爷,昭仪与普通臣民不同,她是你的妻子。”赵盏道:“我的妻子不会单独住在宫殿中,应该与你们一样,住在这院子里。”锦道:“我知道王爷不会因为新婚夜的事,不肯原谅她。是因为昭仪殿失火,王爷才生气吗?”赵盏问:“素素没跟你们讲过?”锦摇摇头。赵盏:“素素不敢多,她的嘴严。我跟你吧。”他拉着锦的手,坐在床上,慢慢的与她讲。惊得锦半晌不出话。赵盏:“我没下旨降罪,是不想闹得太大,我也足够仁慈了。如今她不知收敛,竟然求我去救她的情郎,作为丈夫,我能答应吗?”他啐了一口。“呸,什么丈夫?我不认她是妻子,她也不会认我是丈夫。是夫妻,其实只见过几面,比陌生人稍稍熟悉些罢了。”锦:“我懂了。”赵盏道:“我这个人并非公而忘私,国而忘家,没那么伟大。要是你们四个有私事找我,我一定会尽全力替你们办。仇莲不能与你们相提并论,她差得远。”锦:“王爷,时辰不早了,咱们休息吧。”
他俩没心情做正事。翻来覆去,谁都睡不着。锦问:“王爷,你在想什么?”赵盏反问:“你也睡不着,你想什么呢?”锦:“我们俩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赵盏道:“未必。”锦道:“王爷先。”赵盏道:“女士优先,你先。”锦道:“我在想仇莲。”赵盏“嗯”了一声。锦问:“王爷是在想她吗?”赵盏问:“我想她做什么?”锦道:“她要是当真在院外守一夜,到了亮,八成要有性命之忧。”赵盏道:“她明知我不会答应,哪怕是以死胁迫,我也不会答应。她岂会守在外面一夜?不定现在已经回去了。”锦:“我想出去看看。她要是回去了最好,要是没回去,我让人送她回去。”赵盏道:“不用管她。”过了会儿。锦:“我见仇莲穿的单薄,夜里清冷,正常人都受不住,何况她还患病。王爷仁慈,尽管不能答应帮她,总不忍见她冻死在外面。”她犹豫片刻,撑开赵盏的手臂坐起。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我去瞧瞧。”赵盏:“多穿点,别冻着了。”
锦打开院门,仇莲并没走。见有人出来,急忙站起,晃了晃,险些摔倒,嬷嬷扶住了她。锦走到近前,脱下皮裘给她披上。“王爷,官家已经睡了,你等着也没有用,快些回去吧。”仇莲颤抖的问:“官家知道我还在等着吗?”又问:“是官家让你来的?”锦:“不是。”仇莲低头不话了。锦对嬷嬷:“你家姑娘要这么折腾,你不劝阻,还跟着她一起胡闹。如此凉,她怎能撑得住?”嬷嬷:“奴婢劝不住昭仪,只能陪着。”锦:“不敢劝阻的奴仆,不懂事理的姐,才会做出这么多的荒唐事。”对仇莲道:“我叫你现在就回到昭仪殿郑”仇莲摇头。锦:“你抬起头看着我,你认得我是谁吗?”仇莲抬头,声答:“认得。”锦:“你认得我,我的话,你不听吗?”仇莲:“妾不敢不听。”锦道:“那好,你自行回去,传太医瞧瞧。”仇莲不动。锦道:“我是大宋锦贵妃,你不肯自行回去,我便让人送你回去。”不远处宫女的住所外,许多宫女已守在门外。她们也不敢睡。这位大宋昭仪闹得什么事?要真是在附近冻死了,病死了,她们难免不受到牵累。有锦贵妃亲自处理,都松了口气。只等锦一句话,一拥而上送这昭仪离开。锦:“你是大宋昭仪,被人送回去,好看吗?非要逼着我这般做吗?”仇莲:“妾实在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贵妃是官家最疼爱的女子,能不能,能不能替我句话,妾来世做牛做马,报答贵妃恩情。”锦问:“回去不回去?”仇莲:“贵妃是善良人。全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官家,我愿以万死承担,只求官家不牵涉了无辜之人。”锦对那些宫女大声:“送昭仪回去。”
锦进到屋里。赵盏:“就猜到你会把自己的皮裘给仇莲穿,不如我去打发了她。”锦:“王爷去不如我去。我与仇莲没什么交往,她有再多的话,跟我不着,我也不听。”她脱了衣服,钻进被窝,赵盏将她抱住。“身上这么凉,要是感冒伤风了怎么办?”锦:“我身体好。”赵盏:“你的身体还算好?那次伤风,一个月才痊愈。”锦:“王爷让太医用了最好的药材,自此我没再生过病了。”赵盏贴着她的脸。“这个季节最容易生病,你别不当回事。”锦微笑:“我知道啦。”赵盏:“这个仇莲,明早上我一开门,多半她又在那给我磕头。普下没有如此怪事了吧。”锦:“王爷,如此下去自然不校仇莲穿着单衣,哪怕晚上让她回去,连着几个白,也撑不住。”赵盏:“明安排侍卫宫女看管,不许她出昭仪寝殿。如果不行,把她送回家里去,让仇茗负责看管。少在宫里烦我。”锦:“王爷要是不在意仇莲的生死,怎么做都好。要是不想她死,这么做可没有什么用处了。”赵盏:“我对她没有感情,是她对不住我。仇莲很清楚。所以损伤自己的健康,甚至用性命安危想让我可怜她,救救她的杜郎。不是我铁石心肠,是这事太荒唐。”锦:“王爷如果不忍心,莫不如尽早解决得好。”赵盏:“我不是没想过,我不想替她办。救我妻子的情郎,换做是谁,能够接受?”锦问:“王爷想杀那个杜郎吗?”赵盏摇头:“何必杀他?我的确气恼,气恼的不是感情背叛,我与仇莲根本没有感情。我气恼她的作为,损了我的颜面,将我置于被绿的境地。实际上,假如仇莲没嫁到宫中,我倒是乐见他们俩能比翼双飞,做对神仙眷侣。事到如今,没有回头路。只能他们有缘无分,注定不能相爱相守。”锦:“既然王爷不想杀她的杜郎,王爷大可不刻意去救。大宋有律法,按照律法,要是没犯死罪,凭什么乱杀人?王爷过问,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维护大宋的律法。”赵盏若有所思。半晌,锦:“王爷,你抱得我太紧,我要喘不过气了。”赵盏手臂一松,锦:“王爷的力气比从前更大了。”赵盏摸着锦的脸颊。“每当我有烦心事,与你,总能豁然开朗。”
他俩都没了烦心事,自不会辜负这迷人夜色。过后,仍无睡意。赵盏:“过年时去你家见到胡彻,他跟从前不大一样了。”锦:“何止不一样,跟换了个人似的。从前站没站样,坐没坐样,净想着弄钱去赌坊。进了马军司,现在一表人才,听也不赌了。”赵盏:“进了军中,哪有机会赌钱?马帅毕再遇性格刚毅,治军严厉,平时估计没少打骂。也不一定,毕再遇知道他是我的舅子,未必敢真打真骂。”锦:“胡彻性子懒散,被父母惯得不像样子,该当离开父母庇护,有人打他骂他。否则永远改不过来。”赵盏道:“不错。有严厉的上司,才有出类拔萃的下属。胡彻跟随马帅,作为亲兵护卫,现在已不是寻常兵士了。”锦问:“怎样了?”赵盏道:“他刚刚被提拔为马军司中的正九品保义郎,实实在在的大宋武官。”锦道:“过年时他好像了,我没记住。”她笑:“胡彻终于能出人头地了。从前我根本不敢想,他有一能做官。”赵盏道:“胡彻是你的弟弟,他可以做更大的官。我早想跟你商量了。”锦道:“胡彻做不了大官,他要是做了大官,对国家都不好。他能有个衣食无忧的差事,平平淡淡过完这辈子,便是最好的结局了。”赵盏道:“这都不难。当初送胡彻进马军司,想断了他的赌瘾,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咱俩商量过,两年后就给他别的差事。时间差不多了,我想把他调离马军司,在别的衙门安排个衣食无忧的闲差。”锦道:“我见他的样子,他很喜欢在马军司里,未必想走。”赵盏道:“马军司早晚要上战场。骑兵作为先锋部队,突入敌阵,浴血奋战。一旦上了战场,真刀真枪拼杀。莫胡彻没习练过武艺,纵武艺高强,战场上瞬息万变,你死我活,谁都不能保证他可以活着回来。大宋马军司有五万将士,不差他的一个。可你只有一个弟弟,你父母只有一个儿子。他年纪轻轻,还没娶亲,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怎么跟你,跟岳父岳母交代?”锦想了想。“过几我写信问问他,他要是想走,王爷就将他调走。”赵盏道:“要是不想走呢?就让他留在马军司,让他上战场?”锦:“他要是不想走,我再好好劝他。”赵盏道:“跟当初将他送进马军司一样,一句话,不需要他的同意,直接调走。留在京城,跟在我们身边。枢密院,兵部,京兆府,可以去的衙门太多了。哪怕他不想工作,我养着他一辈子,保证衣食无忧。”锦道:“王爷,你对我,对我家人都极好,我不知怎么报答。”赵盏:“这些话就见外了。要是你没有什么意见,就这么办。明让殿前司下达军令,将胡彻调离马军司。”锦道:“王爷,我还是想听听他的决定。”赵盏道:“他没上过战场,没见过战场的惨酷。打仗要死人,死很多人。成为英雄,建功立业固然光荣,可战场并不是逞英雄的地方。胡彻什么都不懂,他的决定或许只是一时冲动,怎能听他的决定?”锦道:“王爷,我知道你是为了他好。从到大,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摸样,他的眼里有光。大概他找到了那条路,看到了光明。他想走下去,我们要是阻拦,就是灭了他眼里的光,他一辈子都会遗憾。”赵盏思忖少许。“起来总有道理。难道我们明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可能是万丈深渊,也要让他走下去吗?难道明知道他可能会死在战场上,放手让他去死吗?锦,我的每句话都认认真真。马军就驻守在金陵城,归于赵默的建康军。宋金战事一起,不论攻守,马军都要在最前线直面敌人。胡彻真的可能会战死。你想清楚,让胡彻更要想清楚。”他接着道:“自己的路,自己选择。选好了,自己走。想调到后方,随时可以。想跟随马军上战场,我也不阻拦。”锦开始慌乱,心乱如麻。赵盏安慰她。“短期内,宋金出现军事争赌可能性很低。不用太急,你好好劝他,让他要好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