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驱散了浓雾,万匹战马汇聚在了黄河北岸。奔跑了一夜,许多战马嘴里泛着白沫,呼吸沉重。当头那人,身披铁甲,骑着枣红马站在黄河边。阳光洒下,灿灿生辉。金军后续部队陆续赶到,围得水泄不通。见此情景,数万将士皆不言。这场与宋朝的战争,金国屡战屡败,完全处在劣势。围剿马军,吃掉马军,是金国军人找回尊严的最重要的一场战斗。这尊严又一次被践踏,对士气的打击已十分严重。尤其那支金国南方主力部队,先是跟随徒单镒偷袭南京城,遭遇殿前军阻拦,失败了。再跟随完颜珣救援长安城,被围困追杀,损失五万余人,拼死渡河,堪堪活命。最后跟随徒单镒追剿大宋马军,被马军欺骗戏耍,成了笑柄,还有什么颜面和尊严呢?战马上的假人被风吹动,晃晃荡荡,亦如同嘲讽。金军将士彼此看得到脸上的失落,都懒得多半个字。
金军分到两侧,让出一条路,徒单镒率亲兵从中间走出。他望着胡彻,口干舌燥,有些发晕。这一夜,他眼见马军冲进了口袋,一路往西南奔逃。那边是大海和黄河,绝无逃脱的可能。他甚至幻想着俘获马帅后,该当以什么方式对待。毕再遇是优秀的统帅,自要以礼相待。其余马军将士,作战勇猛,是精锐骑兵,同样要以礼相待。阳光驱散了浓雾,也驱散了徒单镒的美梦。计划本该万无一失,理应万无一失。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他很后悔,毕再遇的计策并不复杂,为什么自己就上帘?是兵书读的不够多,理解不够透彻?是临敌指挥思虑的不够周到,还是被情绪左右了判断?徒单镒是名将,名将是依靠战功累积,不看读了多少兵书。他取得过很多胜利,跟随过夹谷清臣,跟随过徒单克宁,也获得过纥石烈志宁的兵法教授。怎么就败了?要轻敌,他绝没有轻视马军,否则怎会调集主力围困?他看了眼胡彻的背影,握着酒囊喝口烈酒,面对涛涛东流水,欣赏这壮阔景致。身后金军如同纸人纸马,他全不放在心上。徒单镒浑身一颤,他终于明白,他仍是轻视了宋军。轻视了大宋将士视死如归的信念。从前的宋军断断没有这种信念。从前的宋军一触即溃,大批将士闻风而降,金军最瞧不起宋军。他之所以上帘,是因为他不相信宋军会有人舍身送死,保主力平安撤离。明明知道注定死亡,仍义无反顾,这样的军人组成的军队,怎能被战胜呢?
胡彻喝完了最后一口酒,抛下酒囊,调转马头,环视这万马千军。他的眼神在徒单镒和完颜宗浩的身上略微停顿,虽不认得,看铠甲头盔,定是高级将帅。他嘴角上扬,露出骄傲的笑。随后,朗声大笑,痛快的大笑。在金军听来,格外刺耳,这是嘲笑,可能是普下最令人难堪的嘲笑。许多拐子马骑兵拉满了马弓,对准了胡彻。他们受到了巨大羞辱,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他们是军人,没有统帅命令,满弓不放箭。胡彻还在笑,一人之力,戏耍了数万金军,是他人生中最最风光的时刻。徒单镒在笑声中头痛欲裂,眼冒金星。完颜宗浩到他身边:“下令放箭吧。”徒单镒不回答。完颜宗浩:“再任他狂笑,有损大军士气。”徒单镒沙哑的:“一败涂地,还有什么士气?”完颜宗浩:“不能算一败涂地。咱们围剿马军,杀伤了马军近万人,还是有战绩的。”徒单镒道:“调动金军主力,是要完全吃掉马军,或者俘虏马帅。哪一个我们做到了?这战绩不值一提,别自己安慰自己了。”完颜宗浩道:“你是大军统帅,该怎么做由你决定。我只服从,不多了。”徒单镒苦笑:“我是大军统帅,想想都可笑。”完颜宗浩道:“你是统帅,要做出统帅的样子。大金猛士都在看着,你怎可犹豫不决?”徒单镒道:“我知道了。”
徒单镒抬手。弓箭瞄准了胡彻,胡彻止住笑声,迎面金军,毫无俱意。金军只等着统帅下令,定要将这人射成刺猬。徒单镒不下令,只叹了口气,道:“下马受降。”全军惊异。下马受降。下马受降就是要留他一条性命。金军遭此惨败,皆因他一人。千刀万剐尚不能解恨,怎能留他性命?统帅在想什么?统帅是怎么想的?完颜宗浩阻拦不及,徒单镒下马受降,军令发出,无法更改。事已至此,马军主力早脱离了险境,杀不杀这裙无关紧要。可不杀,全军将士的怒火如何平息?受到的羞辱,就这么算了?罢了,算了吧。有怒火去战场上面对敌人发泄,受到了羞辱,今后战场上洗刷。在此对一人逞能有什么用?完颜宗浩能够理解徒单镒的决定,这等英豪,他也敬重。所谓英雄相惜,怎忍屠戮?他大声喊:“准许你下马受降。投降免死。”金军士兵只得愤然放下弓箭,痛恨的眼神齐刷刷的落在胡彻身上。
徒单镒不该有什么英雄相惜的想法,他该下令放箭。虽不是妇人之仁,如果知道后面发生的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下令放箭。从决定做疑兵开始,胡彻便抱必死之心。他是赵盏的舅子,他的价值岂是马帅毕再遇能够相提并论?他必须要死,绝不能活着落在了金军手里。投降?根本不可能。他拨转马头,最后看了眼大好的河山,挥下马鞭,枣红马一声长啸,载着他跃入了滚滚黄河。
金军的归途,垂头丧气,静的可怕,连战马都发觉了气氛的诡异,马蹄落下也心翼翼。胡彻这般死法,对金军的打击比被射死要大得多。金军的心理防线崩溃了,他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敌人?都讲弱宋,讲了差不多六七十年。好像宋军不堪一击,根本不是金军对手。他们亲眼看见了,弱宋?哪里弱?战斗力强悍,战斗意志坚定,将士视死如归,前仆后继。宋军如果算弱,这世上还有强的吗?金军与这样的宋军作战,哪有胜算?无人整顿队列,长矛拖在地上,跟着士兵木然的往前走着,地上被拖出了许多道道。昔日纵横下的金军,现如同刚刚侥幸逃得性命的溃兵。徒单镒双手颤抖的攥着缰绳,头脑混乱,只想快些回到城中,栽在床上,沉沉睡去,最好连梦都别做。不,最好一觉不醒。
毕再遇和徒单镒的心境差不多。他很后悔,无论如何不该答应让胡彻做疑兵。哪怕是他死,都不该让胡彻死。为什么就答应了?是被胡彻的一番肺腑之言动了,还是,着了魔,鬼迷了心窍,迷迷糊糊,鬼怪替我答应了?怎么去见景王爷,怎么去见官家?官家恩,我竟送官家的舅子送死,我哪有脸面去见官家?毕再遇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哪怕官家不追究,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一万余马军将士见到了宋军巡逻部队,被护送到了聊城。聊城的殿前军将他们护送到了濮阳城,赵默的建康军主力正驻扎在濮阳城。
账中,毕再遇跪在赵默面前。赵默没骂人,骂人能解决什么问题?他的嗓子沙哑了。“我怎么跟大哥解释,怎么跟嫂嫂解释?”毕再遇道:“王爷,全是我的错,万死难赎。”赵默道:“你是死是活,我了不算,由官家处置。”他顿了顿。“事情还没有定论,不知道胡彻是死是活。不定活着,活着最好。只要活着就好。”他下令:“派遣镇江司的人去打探胡彻的下落,确定他是否被金军俘虏了。如果没有被金军俘虏,查探发生了什么事。”下面的将校接了令。毕再遇道:“王爷,胡彻不会做俘虏,他知道不能做金国的俘虏。”赵默道:“只要他活着,哪怕金国以此做和谈筹码逼迫大宋让步,仍是值得。要是死了,我都不敢想怎么告诉怀孕的嫂嫂。”他问:“军中还有可调动的部队吗?”副将答道:“禀王爷,建康军驻守黄河两岸堤坝,不容有失,没有多余部队了。”赵默问:“襄樊军和殿前军围困汴梁日久,守军还没开城投降吗?”副将道:“昨日的消息,守军没投降,估计也顶不了几。”赵默思索片刻。“给南京城送军报,将马军和胡彻的事告知朝廷。建议朝廷下达军令,分派殿前军和襄樊军的兵力去山东境内寻找。”有传令官到了帐外,大声禀报道:“辛帅的三千飞虎军离开濮阳,往东去了。”赵默腾的站起,复又坐下。“辛帅一定是知道了胡彻身份,率军找胡彻去了。”副将问:“是不是派骑兵阻拦辛帅?”赵默道:“飞虎军由朝廷直接统辖,不归我管。以辛帅的脾气,想拦也未必拦不住。”副将道:“金军势大,两万马军都被围困,三千飞虎军孤军深入,太危险了。”赵默盯着地图。“通知步帅冯泰,明情况,建议对济南城施压。建康军对邯郸和邢州施压,只施压,不攻城。给金国些压力,让他们分散兵力,不能全力围困辛帅。”他按着地图。“建康军只能辖制马军司,战时守城可以辖制部分殿前军。步军司,殿前军主力,飞虎军,我都无权调动。将辛帅的动向一并上报朝廷,由朝廷统一处理。”他补充道:“多派侦查骑兵,一旦发现辛帅遇险,尽快回报。”
邯郸是金国赵王完颜永中的封地。战争开始,完颜永中就战战兢兢,风声鹤唳,生怕大军压境。潞王完颜永济归顺了金廷,他没了帮手,完颜璟想要对付他,轻而易举。如果连最后的封地都没法保全,他的生死只不过是完颜璟的一句话了。对面是建康军,依靠封地的几万民兵,不会给建康军带来任何麻烦,转眼间必定灰飞烟灭。如果求助金廷,金廷肯定不管他的死活。那怎么办?建康军频频调动,出现在了邯郸周围。真等到宋军攻打邯郸,一切便来不及了。当然,赵默并没有攻打的邯郸的意思。控制河南全境,不再将战火向北烧了。至少目前宋朝的战略是这样。建康军的动向却把完颜永中吓得够呛,他自认为在金国没有活路了,更无力与宋军对抗。权衡之后,竟携带印信孤身求见赵默,向宋军投降。完颜永中大是金国王爷,金世宗完颜雍的儿子,如今金国皇帝完颜璟的亲叔叔。忽然来降,赵默始料未及。这是大事,他不能做主,上报朝廷。
飞虎军由辛弃疾重新组建,只有三千人。士兵选拔严格,几乎千里挑一。飞虎军人马全部披重铠,主要兵器长柄火铳,满弹能击发六颗子弹,虽远距离不精准,可近距离穿透力极强,威力巨大。军器所的炸弹研制获得成功,飞虎军士兵还随身携带多个炸弹。纵然飞虎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是精锐中的精锐。但新装备了热兵器,需要实战运用,只能去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打。因为花费太高,寄托了赵盏的希望,飞虎军个个金贵,赵盏不敢让飞虎军冒险。最终选择宋金战争末尾,将飞虎军投入战场,寻机与金国打几场战斗,给金军更大的威慑,让飞虎军适应热兵器杀敌便足够了。
赵盏对辛弃疾有知遇之恩,并全力支持辛弃疾组建飞虎军。辛弃疾听闻赵盏的舅子出了事,如何坐得住?想当年他率领五十骑兵突入金营,擒获叛徒张安国,又在五万金军的围追堵截之下顺利脱身。如今率领三千飞虎军,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有何难?如果胡彻被金军俘虏了,他的飞虎军也能将胡彻给抢回来。也是赵盏过于信任辛弃疾,没有给飞虎军任何限制,只告诉辛弃疾四个字:便宜从事。换句话,辛弃疾的飞虎军在战场上,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你自行决定。朝廷不管,下面的节度使没有权力管。否则辛弃疾也不敢不请示赵默,直接领兵离开濮阳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