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初二,大明京师。
内阁大臣、大学士杨寓这日午后换上便装,只带了一个随从出了府,慢慢步行到了一间茶楼,上到顶楼找了一间相对独立的间坐下,杨寓点了一壶茶,几个点,很快茶点上齐,杨寓吩咐二不需要再来了,二答应一声转身出了门,随从也退出去守在门外。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一身黑衣的儒士只身踱步进了茶楼,四处看了看,便径直上到顶楼,向着门口有人守着的这间走来,杨寓的随从没有阻拦,反而帮他推开门,儒士进去后,门又被随从关上了。
杨寓看见儒士进来,起身欣慰的道:“蒙先生终于还是来了,快快请坐。”蒙禹施礼后坐下,也不绕弯子,悠悠道:“承蒙老大人相邀,这微妙的关头,在下本不该来,此来也只是想知道,汉王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杨寓看看蒙禹笑笑,给他倒了一杯茶,徐徐道:“蒙先生号称智囊,一直指挥若定,何时也这般急躁了?”蒙禹无奈的苦笑道:“几位老大人算无遗策,将人心都料得死死的,在下的智谋如今又还有何用?索性敞亮些,直话直就好。”
杨寓也不反驳,微微一笑道:“外面的事究竟如何了,其实老夫也不知道,今日请蒙先生来,只是想谈谈蒙先生的平边良策。想来蒙先生应该会不吝赐教吧?”蒙禹看看杨寓,无所谓的笑笑道:“以几位老大饶才智,在下的平边良策该如何推行怕是早就思虑纯熟了,不知还要问在下什么?若还是想借此拉拢在下,那就恕不奉陪了。”
杨寓看看面前这个孤傲疏狂又忠心不二的难得才俊,也不介意,点头道:“老夫上次与蒙先生论及此事,蒙先生似乎也觉得不该一味征伐,需以怀柔融合为主,老夫想知道的是,若是此次双方举国大战无可避免,那我大明胜算何在?”
蒙禹微微一怔,一时有些不明白杨寓的用意,只能微微摇头道:“几位老大人安排如此大局,已经事事布置得当,每一步的各种变化都料在其中,也都备下了后手,这仗如何打得起来?老大人这不是消遣在下么?”
杨寓却长叹一声道:“蒙先生莫忘了,谋事在人成事在,那漠南之事变数太大,一切,也还是要看意啊!所以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得不早做准备。”
蒙禹身子微微一颤,点点头道:“难得老大人也会要看意,只是在下不知这一直以来,哪件事是意?又有哪件事不是人为?那个太子府假冒东厂的太监可还在王府的地牢里。老大人可是从服我们支持岳阳楼事件便已经布下了重重后手,只恨在下也是事后才猛然醒悟,可惜悔之晚矣,不知这是不是老大人的意呢?”
杨寓面不改色,抬起茶杯喝了几口,缓缓放下茶杯道:“蒙先生所作的贡献,老夫一直铭记在心,如今老夫也还是那句话,大明有这一个永乐朝就够了,不能也不会再有第二个,这就是意,我们所做的事,就是顺应意。”
蒙禹嘲弄的哈哈一笑道:“老大人真是有趣啊,将一己私欲也能成意,大明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皇帝,老大人难道不知道么?如果大明能一直都是永乐朝,又有什么不好?”杨寓眉头紧锁的道:“蒙先生错了,大明需要安定,需要休养生息,只有国富民强,才能无惧外敌!”
蒙禹点点头:“在下确实错了,在下错就错在一直都是以一介书生的思维想这下大事,一直未能明白陛下和汉王殿下的苦心,也还要多谢老大饶教诲,上次与老大人相谈后,在下反复思谋,仔细回想了在大草原的点点滴滴,又向汉王殿下多番讨教求证,这才知道自己原来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和愚蠢!”
杨寓皱眉疑惑的问道:“此话怎讲?”蒙禹慨然道:“养虎遗患,与虎谋皮的道理,老大人不会不明白吧?”杨寓微微点头道:“这是自然,但还没有彻底打死老虎的把握就冒然出击,其结果就必然是被老虎咬的遍体凌伤,奄奄一息。”
蒙禹摇摇头,看向远方道:“老大人错了,若不是陛下一次次的打掉老虎的尖牙利爪,大明就不只是边境受点袭扰了!老大人想一想,我们想要安定,那草原各部就会乖乖让我们安定?我们想要国富民强,我们想要休养生息,可老大人莫忘了,人一旦安逸久了,就会变得懦弱胆,就会变得患得患失,军队亦然,一旦安逸的久了,怕是连仗都不会打了,那时的大明,富则富矣,可哪里还会有如今的战力?”
杨寓听罢,也有些惊讶于蒙禹今日的言论,他原想借平边良策先和蒙禹达成共识,再试着服蒙禹在事了之后能为自己所用,可现在蒙禹却忽然变了思想,居然和老皇帝朱棣和汉王平时所的是一个调调了。
杨寓一时有些苦闷,他居然一时想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话。当然,对于杨寓这样已经修炼成精的人物,自是不会这么轻易乱了方寸,略略举杯品茶之后,杨寓再次道:“蒙先生还没回答老夫的问题,若是大战开启,该如何应对?”
蒙禹一看杨寓毫不为自己的话所动,也颇为失望,不由嘿嘿冷笑一声道:“老大缺真要考校在下,那在下就斗胆一言,依在下分析,几位老大人应当已经分别派兵驻守西疆,漠南和漠北的重要关隘,以明军的当前的火器装备和战力,任他草原骑兵如何强悍,阻敌与边关一月应当不难。而一旦边关告急,就可再调动各地驻军,几位大人只需部下重兵以逸待劳,不管是在宣府还是大同与敌人会战,前后夹击之下,草原大军就算依然取胜,也定是惨胜,若是草原大军还有余力继续向前,最后便是京师决战,十万京师大营精锐,外加四十八门大将军火炮,上千支神机营火铳,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草原骑兵久攻不下,要么败退而回,要么在城下被围歼。就算草原大军真是强悍得无以复加,连京师也不保,那也依然可以空间换时间,草原大军越深入,损失就越大,此战的最后,获胜的一方,必然还是大明。”
杨寓点点头,蒙禹果然不愧是号称智囊,他们一群人反复推演的结果,被他几句话一语道破,虽然的略显简单,但基本意思是对的,杨寓点点头悠悠道:“是的,蒙先生分析的没错,若是没有大的意外,结果就是这样,可大明,也必将元气大伤,军民死伤无数,二三十年也未必能恢复!”
蒙禹喟然一叹,有些无奈的道:“当初正是因为在下将这段话给汉王殿下听了,殿下才会答应全力帮助岳阳城之局,还不惜让在下使出浑身解数帮助几位大人拾缺补漏,请问老大人,这样大仁大义,顾全大局的汉王殿下,何错之有?”
杨寓微微摇头道:“老夫也承认汉王殿下确实是贤王,若要错,便错在若是汉王登基为帝,那经此一役之后,就算国力虚空,百废待兴,他仍然会召集兵力再次北伐,如此,则大明危矣!不知道蒙先生觉得是否?”
蒙禹一时哑然失笑,也不禁无奈的摇头,事实的确是如此,以汉王的秉性,国家遭此大辱,如何忍得下来,立刻召集兵力报复是必然的,可如今除了北方草原各部外患,西边还有帖木儿帝国和察合台汗国窥视,而南方收服不久的安南地区的黎利叛乱也尚未肃清,还有各种潜藏在内部矛盾和危险,大明确实是身处巨大的危机之中,自己届时真能将汉王劝住么?
看蒙禹不话,杨寓继续道:“所以,陛下龙驭宾之后,汉王绝不能继位为帝,必须是宽仁的太子登基才能让大明缓过这一口气来,这,就是意!”蒙禹此时也知道,就长远来看,自然是汉王为帝有利,而就眼前来看,确实是太子为帝要把稳一些,这便是几位老大饶抉择,蒙禹也已经无力回。
蒙禹长叹一声,淡淡道:“在下明白了,老大人吧,需要在下做些什么?你们才肯放汉王殿下一条生路?”杨寓连忙摆手道:“蒙先生的哪里话,汉王殿下乃是皇子亲王,老夫如何能决定他的生死。”
蒙禹似乎根本没听见杨寓的话,继续道:“老大人不需以功名相许,在下本也就不在乎什么功名,就算助汉王殿下夺位之后,在下也打算归隐田园的,你们也不需以下苍生事,殿下为下苍生所做的牺牲也不少了。更不需要故意激在下反击,好试探在下的后手底牌,想在下区区一介布衣,就算得汉王殿下信任可调动王府一切势力,可相比起老大人控制的整个朝廷,仍然是螳臂当车,我们唯一的胜算,就是徐景昌手中听命于殿下的京师大营,可惜,殿下不愿做唐太宗,自己放弃了。若在下所料不差,自汉王出京之后,这如今的京师大营,恐怕也不再是徐景昌能掌控的了吧?汉王殿下已经没有任何胜算,在下还能如何,所以还是请老大人明言吧,要在下如何做?才能放汉王殿下一条生路?”
杨寓再次震惊于蒙禹居然已经洞悉一切,想起杨荣和蹇义对于蒙禹的处置建议,杨寓心中也有了那个可怕的念头:蒙禹不死,汉王难平!如果汉王死在路上,那也就罢了,但万一汉王真的回到了京师,那太子就不能再杀他了,而只要蒙禹还是汉王的智囊,那这后患可真是无穷啊!
蒙禹看看面色微微有些变化的杨寓,洒脱的一笑道:“在下知道老大人在想什么,若没有在下,汉王殿下不会一直和你们斗的势均力敌,若没有在下,汉王殿下也只是一只善战的猛虎,若没有在下,汉王殿下再厉害,在你们看来,也都尽在掌握之中,不会有多大威胁,所以,在下想和老大人做个交易,还望老大人允准。”
杨寓眼中寒芒一闪沉声问道:“如何交换?”蒙禹长叹一声道:“既是意如此,在下也就该随了意而去,只是不看见殿下平安无事,在下走的也不心安,所以,在下愿意撤回已经安排下的一切后手,待到尘埃落定,殿下平安回到京师,在下就自行了断,如何?”
杨寓眉头紧皱沉痛的道:“蒙先生难道宁愿为汉王殉死,也不愿投效朝廷为百姓效力?”蒙禹摇摇头道:“老大人不用劝了,只需要告诉在下,答应,或是不答应?”
杨寓一时难以回答,一个是当朝内阁大臣,一个是一介布衣,这样的对话原本是极端不对等的,却偏偏如惊雷在耳,杨寓自然是不想受这样的威胁,淡淡道:“若是老夫不答应呢?”
蒙禹看看杨寓,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冷冷道:“老大人适才品茶,是否觉得味道有些熟悉?”杨寓闻言猛然一惊,沉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蒙禹冷然道:“在下知道这座茶楼里都是老大饶人,可老大人难道没有何处来,适才所喝的茶,便是清明时节刚刚敬献给皇上的云顶玉芽?东宫照例分得了些,太子一向尊师,所以除了自己品尝,自然也要孝敬您这位爱喝茶的老师了。”
杨寓脑中一时浮想联翩,不由大惊道:“那又如何?”蒙禹苦笑一声道:“这批云顶玉芽,在进贡的路上便已全部被在下安排人下毒,只是留在陛下那里的,已经被太监失手落水了,如今喝过这茶的,便只有太子殿下和老大人了。”
杨寓闻言大惊,霍然起身怒指蒙禹道:“你竟敢在贡品中下毒?”蒙禹微微笑道:“老大人稍安勿躁,在下一介布衣,孑然一身,为令下大计,又有什么不敢做的,原本这慢性毒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让那原本身体就不好的太子平静的死去,可惜,当真是意啊!那太子妃竟然劝太子少食肉少饮茶,如今要等毒发,这时间是来不及了,功亏一篑,在下也无能为力了。”
杨寓心中暗道,太子妃确实有劝,但少喝,不代表没喝啊,当下厉声呵斥道:“蒙禹,你已犯下死罪,还不速速教出解药?”蒙禹看着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老大人也终于声色俱厉起来,不由得开心的笑笑道:“老大人放心,刚才给老大人喝的,就是解药,而且只要老大茹头,解药立刻奉上,不知现在,老大人是否愿意和在下做这个交换了?”
杨寓道:“你这又是何苦呢?”蒙禹平静的道:“当然,老大人不要觉得解药到手了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在下自然还安排有最后的杀招,老大人若是同意,在下看到汉王殿下平安回京就会撤回棋子,自裁谢罪,老大人若是不允,那在下就只有和你们拼个鱼死网破了!”
杨寓无奈的摇摇头道:“蒙先生有所不知,太子殿下本就下令只要汉王不造反,就不伤他性命的。”蒙禹呵呵冷笑道:“老大人还真是当在下无知啊,家本就无情,那嘴上的好,背地却暗害的例子还少么?更何况,不管是太子殿下还是各位大人,真的不想借机除去汉王殿下这个隐忧?所以,老大人若是不答应,在下只有拼尽全力,与这意争上一争了!”
杨寓看看的轻松平静的蒙禹,心中极其痛心惋惜,但还是点点头道:“好!老夫就代太子殿下答应你,只要汉王只身回到京师,就绝不伤害或囚禁于他!”蒙禹从身上拿出一个瓷瓶放到桌上,起身施礼道:“如此,就多谢老大人及太子殿下了!解药在此,在下告辞!”
蒙禹罢也不等杨寓回话,便转身潇洒离去,只留下杨寓久久独坐,唏嘘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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