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危局前传第六百零八节 再论玄武门
大明永乐二十二年,六月初,汉王府,蒙禹的无名小院里。
汉王与蒙禹相对而坐,今日蒙禹却没有煮茶,而是准备了一坛酒。是的,不是平时的一壶,而是五斤量的大口坛子,喝酒用的也不是平时用的酒杯,而是酒碗。蒙禹用长柄竹筒直接在坛子里舀出来缓缓倒进酒碗里,不多不少,一竹筒刚好一碗。
汉王当然知道这与往不同的的背后肯定是有深意的,他也知道蒙禹对他的忍耐和失望或许已经到了一定的限度了,所以也毫不迟疑的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重重放下酒碗道:“蒙先生,我知道我的作为肯定太让你失望了,可张麟老侯爷毕竟是燕山护卫的老人,就算没有太子妃的关系,这个时候抓他的错处撤他的职会让老人家晚节不保死不瞑目的!”
蒙禹微微一笑,也给自己舀了一碗酒,同样也是一饮而尽后却是轻轻放下酒碗道:“殿下言重了,属下早就说过,属下只做自己觉得对殿下最有利的事情,也只给殿下提出最有利的建议,这次我们的人寻着了张老侯爷的错处,属下本是想借此机会将掌控禁军的人换成殿下的人,殿下若是觉得此举不妥,那便作罢便是了,属下又怎会怪罪殿下。”
看着蒙禹又给自己舀了一碗酒,汉王无奈的苦笑道:“蒙先生这么说还不如骂我几句的,若是还不解气打我一顿也是可以的。”蒙禹哑然失笑道:“殿下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这可是会让属下背上悖逆狷狂的名声的,这样的话殿下以后可不能再说了。”
汉王略显尴尬的笑笑只能再给自己找个台阶:“其实我按照蒙先生建议的每日巡视内城九门再检校一次御林军近两月,现在效果已经显现出来,御林军都觉得是在我的统属之下,张麟老侯爷也都已经习惯了听我的调派。”蒙禹也给自己舀了一碗酒,却摇摇头笑笑道:“属下就是要达到让御林军觉得是在殿下的同属之下,可只要张老侯爷还在任一天,那御林军的调派权就还在东宫那边,殿下切不可产生了错觉。”
汉王一看这事又被自己绕回来了,也是一阵尴尬窘迫,是啊,这本是多难得的机会把御林军的实际控制权从东宫手里抢过来,可就在太子妃哭着来找他求情,说是他父亲张麟若是这个时候因为犯错被革职,或者哪怕是降职调职都会羞愤自戕,所以请汉王高抬贵手放过她父亲这一次。
汉王当然知道御林军的控制权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是在看到太子妃那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之后,却又再一次心软了,这个强势的女人是第一次这么放下骄傲放下脸面放下一切的来求他,面对心中那份深藏的感情,他又怎么拒绝得了,所以他还是放弃了这难得的机会,将张麟的处罚变成了罚俸半年。
而从那日起,汉王就躲进了京师大营,就是怕蒙禹来质问他为什么要毁了这大好的机会要毁了他的一番心血,他实在无法回答也无法面对,可今日却躲不开了,因为是汉王府审理于谦拿着蒙禹的书信亲自去请的他,而心力却只有一句话:属下想与殿下饮酒。
就是这一句话让汉王顿时就打消了拒绝的念头,如果蒙禹说的是其它的话或许他还能拒绝,可这只是邀请他与饮酒,他能拒绝么?更何况,他也不能一直这么躲着吧?总归还是要去见面的,那就这样吧,去饮酒,多好的理由,多好的台阶?
而看到那个大酒坛和酒碗之后,汉王也就更明白蒙禹的意思了,他不会怪汉王做的任何决定,若是要给他个交代,那也只需大醉一场就是了。这一下,汉王原本做好的一切准备又都不管用了,所以才变得这么笨拙的赔罪和辩解,汉王还是那个汉王,而蒙禹自然也还是那个蒙禹。
见汉王被窘得说不出话来,蒙禹也举起酒碗道:“属下说了,今日就是想与殿下饮酒,多谢殿下肯赏光。”说罢便一饮而尽,而汉王自然也是赶紧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才掩饰的一抹嘴道:“我知道,我不会搞错的,张麟是太子的岳父,这一点是不会变的,所以张麟这太子一党的身份也是不会变的。”
蒙禹却只是有些凄凉的淡然一笑。这一刻,汉王忽然有些后悔了,并不是后悔宽宥了张麟,而是后悔自己让蒙禹又一次的失望了,他忽然发现,从蒙禹那一次跟他说再也不干涉他的决定后,其实蒙禹忽然就苍老了许多,见他的数量也越来越少了,当时他没觉得什么,现在却忽然觉出不对了,蒙禹这是已经对他彻底失望了吧?
想到这一点,汉王眼中开始显现出了几分慌张,甚至不自觉的挺直了身子,然后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蒙先生是不是觉得我无可救药,已经从心底里放弃我了?”汉王说完这话便心虚而又紧张的盯着蒙禹的眼睛,蒙禹被盯得哑然失笑道:“殿下说的什么话?从京郊破庙里属下愿意投效殿下的那一刻起就从未想过会放弃殿下,这句承诺,至死不渝!”
汉王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尴尬的用手背擦了擦额头说道:“啊,那是我想多了,我还以为蒙先生今日叫我来是要向我辞行的。”蒙禹微微一笑道:“殿下多虑了,在帮殿下完成大事之前属下是绝对不会离殿下而去的,而且,属下先前说的不会干涉殿下的决定也是真心话,不管是这一次还是以后,殿下尽管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便好,无需顾忌时候会坏了属下的安排,更无需考虑属下是不是会不高兴,属下还是哪句话,属下还是会继续会做最有利于殿下的事,也会继续给殿下提出最有利的建议,但不管殿下最后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属下也都会欣然接受,绝无怨言。”
汉王这才笑着点点头道:“蒙先生的承诺我自然是信的,这些时日也不是故意躲着蒙先生,只是京师大营那边新研制出的几种火器都在关键的校验时期,我有些担心便在那边多待了些时日。”蒙禹也笑笑道:“这个属下也听说了,还听说殿下前些日子还新收了一个亲卫,就是前些年救下的火器坊匠人的儿子。”
见蒙禹开始和自己聊家常,汉王也彻底放松了下来笑笑道:“是啊,他父亲因为疏忽导致火器坊发生爆炸,不但将研制了一半的新式火器炸毁,自己也身负重伤,按军规这就是死罪,可那孩子一次次找我求情又在我的必经之路跪了一天一夜,我看他孝心可嘉,便给了他些钱去医治父亲,又替他父亲担保留下一条命戴罪立功,这次的连发火铳就是他父亲研发出来的,如今已经可以做到三连发!”
蒙禹也笑笑道:“原来如此,那属下要恭喜殿下了。”一说起这军中之事,汉王就兴致高涨:“说起来这小子也的确是毅力果然的,前些年入军之后就一直勤学苦练,一身军旅功夫了得不说又得了他父亲的真传,算的是个人才了,他几次要求加入我的亲卫我为了避嫌都没有应允,这次借着他父亲因功复职我也便着人悄悄收下了他,就当我不知道罢了,想着带在身边再多看看,要真是个可造之材,就给他谋个更好的前程。”
蒙禹嘿嘿一笑道:“殿下这哪里是避嫌,分明就是怕这后生知道殿下的用心之后觉得亏欠殿下太多而像其它亲卫一样心生以死相报之意,殿下总是这么替人着想啊!”汉王一看被蒙禹说穿了心思,也是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在蒙先生面前的确是什么都瞒不过的,我确实是觉得这样的人才不该轻易折损了的。”
蒙禹端起酒碗道:“那属下就替这后生和诸多受过殿下恩泽的人敬殿下一碗吧。”蒙禹说罢便一饮而尽,汉王也开心的紧跟着一饮而尽,放下酒碗后还不忘谦虚几句:“这些都是举手之劳,居然也让蒙先生专门敬了我一碗酒,我都有些惭愧了。”
蒙禹继续一边舀酒一边说道:“从当初在翠屏山庄园里殿下开始救助前朝罪人开始,属下就知道殿下是一个嘴硬心软的君主,那时候杜大哥说遇到殿下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其实对属下来说,一直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远赴大草原也是为了能堂堂正正的站到殿下身边,有句话属下一直藏在心底,今日借着这几碗酒劲,属下也想一吐为快。”
汉王这几碗酒连续下肚,其实也有些头晕耳热了,本来还想劝酒量远不如自己的蒙禹不要再这么喝了,可听到蒙禹这么说,汉王却又不想劝了,反而举起酒碗道:“能得蒙先生推心置腹的相待于我,也是我今生最大的幸事,蒙先生想说什么就尽管说罢,就算骂我是蠢货也无妨,我也先敬蒙先生一碗!”
汉王说着便又是一饮而尽,这一次蒙禹却没有跟着喝,而是笑笑道:“属下怎么会藏了句骂殿下的话在心里,属下想说的是,其实属下并没有对殿下完全交底,属下有很多事是对殿下隐瞒的,甚至有些事也是故意欺瞒殿下的,殿下对属下毫无保留的信任,属下却做不到对殿下和盘托出,属下心中一直是怀着愧疚的。”
这一下,原本热情高涨的汉王听完之后也瞬间就清醒了几分,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了半晌才试探的问道:“蒙先生是说,进入我府中之后的这些时日里还有很多事是瞒着我甚至是骗我的?”蒙禹诚挚的点点头道:“是,殿下没有听错,属下就是这个意思。”
汉王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平静如水的人,直愣愣的盯着蒙禹那略带忧郁的眼睛,片刻之后才哑然一笑摇摇头道:“蒙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其实蒙先生想和我说什么就直接说好了,完全不用这么自污,我明白蒙先生今日如此正式的邀我前来饮酒肯定不止是聊天叙旧,蒙先生且说吧,今日真正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看着眼前故作洒脱的汉王,蒙禹也莫名的心中一痛,原本计划好的是先摧毁汉王心中那根善念的支柱再以利益伙伴的身份让他认清情势知道该怎么选择才是对的。可这一刻,面对着一个哪怕是亲口告诉他自己一直在骗他也没有对自己产生半点怀疑的主上,蒙禹到嘴边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终于,迎着汉王炽烈的目光,蒙禹原本计划好的那些摧心诛心的话却换成了一声轻叹外加一句:“属下还一直没有机会去皇城里走走,近日忽然想让去皇城里走走看看,去看看百官上朝的奉天门,看看陛下出征的承天门,也去看看属下心中一直记挂着的――玄---武---门!”
蒙禹一字一顿的着重说出了最后这三个字,汉王也是再度一惊,继而慢慢皱起眉头道:“不是已经说过了,这事就先不要提了,蒙先生也是答应过我的。”蒙禹笑笑道:“是,我是答应过殿下尽量不起刀兵,也承诺过尊重殿下的一切选择,可属下该做的准备属下还是要做的,这是属下分内的事,还望殿下成全。”
汉王长叹一声道:“蒙先生想逛皇城,待我登基后定会给蒙先生一面随意进出皇城的金牌,拿着这面金牌蒙先生想什么时候进皇城,想逛皇城里的什么地方都可以,何必急在这一时呢?”蒙禹知道汉王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可事已至此,蒙禹已经推翻了原先的计划,就不能不再坚持了:“多谢殿下厚爱,可此一时彼一时,只有现在替殿下做好了一切准备,才有殿下口中承诺的未来。”
汉王一看蒙禹如此坚持,也终于是低下了头,思忖良久才长叹一声道:“好吧,我知道蒙先生一切都是为了我好,那我便让蒙先生去皇城里看一看便是,只是我们之间的约定还请蒙先生记得,不到最后一刻,我是绝不会从玄武门走向皇位的!”
蒙禹这才举起酒碗笑笑道:“这是自然,属下承诺殿下的一直都记得,也绝对会作数,也多谢殿下成全。”蒙禹说罢便一饮而尽,本就酒量一般的蒙禹再半个时辰内连干了这几碗酒之后也已经是头晕脑胀面红耳热。好在那些伤人的话最后也没有说出口,好在最后还是没有破坏了他和汉王之间那难得的情分。
这两个原本就很纯粹的人,兜兜转转二十年才终于走到一起,要亲手毁了这份难得的情义其实蒙禹心中也是非常不忍和不舍的,可面对汉王这样就算逼到南墙角也不一定会回头的人来说却又很难有别的办法来劝他回头,所以,蒙禹也是逼不得已才准备出此下策,可最后,却还是没有实行下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以后,汉王才被亲卫们搀扶着走了,而此时的蒙禹也已经醉的有些恍惚了,他已经很少没有这么样子的喝过酒了,也已经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了,蒙禹想起身去卧室,走了几步却是脚步踉跄站立不稳的摔倒在地,这一跌倒,却把月如的牌位碰倒了下来。
蒙禹也是一惊,连忙拿起来抱在怀里用衣服擦了擦,又紧紧的抱住含糊的说道:“月如,对不起,都怪我不小心,没有摔到你吧?”朦胧中,却见一袭绿衣的月如带着悲悯的眼神出现在面前,怜惜的看了看蒙禹才责怪的问道:“你怎么喝了这么多的!”
蒙禹笑笑道:“月如,又见到你了,真好,我也不想喝这么多啊,可不喝这么多,那些原本想说出口的话就没法说出来。”月如略带讥诮的说道:“可你最后也还是没有说啊!”蒙禹不停的摇头道:“不能说,不能说,我原先以为我可以做到无欲无情,可以让他觉得我们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可真到了那一刻,我还是舍不得那么做!”
月如笑笑道:“是啊,你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其实你才是最在乎这一切的那个人,其实你只是装的不在乎心里却是舍不下任何一个对你有过情义的人,所以要亲手对付额色库和元朔你就已经很痛苦了,更何况还有那个从小就仰慕你的元月,她的爱意你可以视而不见可以拒绝,可你却无法忽略这些活生生的对你曾经有情有意的人。”
蒙禹凄然一笑道:“是啊,还是月如你了解我,现在这些故人一个个就都要死在我的谋划里了,可我却不能有半分的心软和不忍,或许,我就不该回到京师的权力中心,我就该悄悄的在暗中谋划报仇的事就好。”月如又是了然的笑笑道:“我当然明白,你其实就是心中觉得对汉王殿下有所亏欠,不想此生再有遗憾,我都明白的。”
蒙禹这才靠着柜子欣慰的笑笑道:“我就知道,月如你是明白我的心意的,你放心,快了,一切都快了,我们就快要在一起了。”蒙禹说着说着便慢慢的垂下头睡着了。而此时站在门外的于谦却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本来是赶来照顾蒙禹的,却无意之间又看到了这凄凉的一幕。
一个人,究竟要有着多深的眷恋和不舍才会把另一个人的灵魂收到自己身上,才能这样和自己和自己想见的人对话啊!于谦不知道蒙禹究竟经历了什么,可他却非常明白蒙禹内心的痛苦,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只是外在的表现不一样罢了。
所以蒙禹才能一眼看透于谦的本质,而于谦也是很快就在蒙禹身上找到了归属感,这位亦师亦友的前辈,将会影响他的一生,为国为民,为了心中和坚持和信念,虽百死而无悔!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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