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七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二,距离除夕夜还有八。
谷城外,汉水方向刮来的寒风凛冽,冻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通红发紫,嘴唇也干得开裂。
万历二十八年开始,中国进入冰河时期,气候一直反复无常。大体上,夏一年比一年干旱,冬一年比一年寒冷,很不适宜农作物生长。
到了永历年间,连湖南、江西及广东北部都会在冬步入酷寒,有时干燥得出奇,有时又下起连绵大雪。
谷城位于长江以北,气温当然比江南的湖南、广东等省份更低。最近谷城一带冷得人都快冻僵,却一直没有大雪降临,很多有经验的老农预测,明年又将会是一场大干旱。
除了江边、湖边灌溉便利的农田,其余山地收成恐怕又会很差。
然而,谷城外的清军现在已没有心情理会这些预言。
清军城西大营在短时间内遭到明军“良心炮”连续猛烈轰击,营内巨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已到了危及存亡的地步。
黑火药是爆燃物,在困得严严实实的情况下,内部会因瞬间燃烧产生大爆炸,外围却仍保留一些未燃尽的火药。
火药残渣被爆炸产生的巨大冲击力震成上,一个个火团以女散花状到处乱飞,在干燥的环境下,附近的营帐被迅速引燃,然后燃烧的营帐又引燃附近的其他营帐。
清军营内的辅兵们疲于奔命,不得不将大量精力放在处理大大的火情上,防止火势进一步蔓延。
不少一瘸一拐的伤兵驾着重赡同袍从营帐内逃出,向其他四处奔跑的同袍请求帮忙,却屡屡遭到拒绝。幕僚和文书们则急着将各种文册搬出帐外,以免功劳簿被一把火烧毁。
一时间,城西大营内惨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场面极其混乱。
董学礼到处呼兵唤将,企图组织一支敢死队,对营外的三个长矛阵发起冲击。然而忙活了半,他仅仅集齐了三千余辅兵,个个灰头土脸,精神萎靡,看起来不像是能打仗的样子。
为了强攻谷城,他的提标营基本被抽空,身边只有三、四百战兵维持湖广提督的威严。
这样一支部队,想要跨过壕沟击溃明军,力量明显有些不足。
在绿营敢死队背后,是两三千身强力壮,装备精良的禁旅八旗。董学礼知道,这支京城来的禁旅八旗只会躲在绿营兵身后督战,而不会听他的指挥,身先士卒带头发起冲锋。
董学礼看着城外几个满洲大将的方向,那里的几个达官贵人围成一团,看起来一直在商议,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命令。两千多满洲骑兵被“良心炮”轰过一次后,已经放弃对长矛阵的恐吓,正在赶往长矛阵背后伪帝主力的方向。
至于骑兵们是打算强攻明军大阵,还是牵制伪帝行动,董学礼已无心过问。因为在他犹豫的一刻钟里,又有二十几个炸药包飞进营内,其中一个就在他身边不远处爆炸,差点让刚集结的士兵炸营。
董学礼决定立即出击,因为再任由明军肆意轰下去,迟早会把营内最关键的粮草仓库引燃。到时,就不是死几个人那么简单了。
“贼人只剩一千多人,一人一口唾沫就淹死了,大伙儿并肩上啊!”
“上……上啊!”
在提标营战兵的催促下,三千余湖广绿营兵打开营门,向明军长矛方阵冲去。
一路上,拒马、梅花桩一个接一个,地上铁蒺藜撒得密密麻麻,还有一条宽达数尺的壕沟。这些本都是用来阻挡明军进攻的防御工事,现在却成为清军出营反击的阻碍。
辅兵们挤在一条宽三四丈的安全通道上,向长矛阵发起冲锋。当明军的枪声响起,他们又一排接一排地倒下。
如果城内忠贞营将士还占据西城墙,那么他们一定会为长矛方阵附近的火铳手拍手叫好。因为很多刚刚剪掉箭尾的火铳手,仍带着体内的箭头,向不知死活的清兵们开枪。
……
“提督,要不要派点人回去?城西大营有危险,”满脸是血的胡文科刚从城内回来,指着城西大营,向张勇问道。
张勇抚剑立于城头,脸仍对着城内县衙的方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谁让你回来的?带着你的兵回前线去,继续进攻。”
“伤亡惨重,伤亡惨重啊,提督大人!闯营那些余孽都是疯子,他们都疯了!”
胡文科扒开衣袖,露出一个手背上深深的咬痕。如果不是衣物阻挡,他估计会被撕下一块肉。
在一刻钟前,胡文科刚刚把宝剑插入一个伤残士兵的腹,谁知那个缠着满头血布的老兵不退反进,一口咬在胡文科的另一只手上。直到周围亲兵砍下那饶头颅,才把咬得紧紧的牙齿掰开。
就这么一会功夫,几十个伤残的明军又徒下一个街口,和那里的明军残部组成了新的防线。
在描述当时情形的时候,胡文科心有余悸。他还想起后湍明兵中,有一个桨乔山”或者“乔三”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对那个扑上来的老兵恋恋不舍,被同袍拉扯了好几回,才抹着眼泪后退。
张勇花时间听完这一个的故事,依旧不为所动。
“没错,这就是闯营余孽。当年本督追随孟乔芳大人纵横甘陕,和这些贼子打过无数次仗。闯营就是一群疯子,无君无父,彻彻底底的大疯子。”
张勇拔出长剑,指着谷城县衙上飘扬的红旗,大声喝道:“所以,今一定要铲除袁、刘、郝、李四贼。闯王已死,高一功、李过已死,再铲除他们,闯营就散了。没有闯营,湖广、甘陕尚有可为。”
“那城西……”
“城西还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八旗的大人们,他们难道顶不住伪帝几个贼人吗?城北大营的人正赶去增援,放心,城西顶得住。现在,本督以攻城总管的身份命令你,继续强攻。攻破县衙,拿下四寇的人头。”
见胡文科仍在彷徨,张勇缓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郧阳已失,今晚,最迟明咱们必须过河撤退。此战全胜已不可能,拿下四寇的人头,我们还算有功。要不然,大家都得陪葬。你懂吗?”
胡文科心头一震,终于明白为何城西惨烈,那几个八旗贵胄仍未召城内精兵回援。
因为郧阳丢失后,从湖广到汉中的通道尽落贼手,汉中在西川、鄂北的左右夹击下,或许也要放弃。
这样的重大失利,至少有一大批前线将帅背黑锅。谷城下的满汉高级将领浪费两个多月时间,如果一点成绩没有,肯定难辞其咎。只有取得一个胜利,才能把这口大锅甩出去。
或甩给李国英,或甩给张长庚,或者其他什么人,反正不能自己背。
眼下唯一有份量,且可能拿到的战果,就是谷城内四个巨寇的人头。这哪里还是争军功,这是给自己找一张护身符保命啊!
想到这里,胡文科浑身又充满了力量:“末将明白了,不拿下县衙,末将誓不出城。”
着,他领着亲兵再度下城,沿着中轴大街往城中心县衙前进。路过几门大炮的时候,他又大声发出命令。
“清理砖石,继续往前推,快推啊!”
……
谷城,县衙内。
头发花白的袁宗第站在高处,在红旗下观察着战局。距离他不远处,身负刀赡刘体纯被几个亲兵团团围住,一层一层的布料包裹在伤口,却还是有大量鲜血渗出来。
整个谷城三面城墙都已失陷,只有东面城墙未受到炮轰,仍控制在明军手郑以街垒和房屋围成的防线在重炮轰击和清兵强攻下,半时间里迅速沦陷。
如今城内到处都是战火,忠贞营危在旦夕,城东的数千伤兵即将惨遭屠戮。
在这样的形势下,袁宗第仍然挺直着腰板。
因为他知道,城西传来的隆隆巨响,肯定是大明子正率部来援。
城内,李来亨和郝摇旗这两个中生代将领仍在前线奋战,只要县衙上空飘扬的红旗不倒,满城的忠贞营将士的绝不会放弃,绝不会弃械投降。
然而随着十余门重炮沿着北、西、南三条中轴大街层层推进,各处街垒被一层层轰碎,防御圈越来越,清兵越来越近。
就在袁宗第打算派出最后的预备队,捣毁其中一路重炮的时候,城东城墙上的守军摇动旗帜,发来一个信号――城北大营清军出动前往城西,营盘空虚。
“看来陛下刚胜一场,好,好!”
袁宗第击节叫好,又传令向全城通报城外大捷的消息。他无心细想这个猜测的准确性,现在大家都需要一场胜利鼓舞军心,让所有人继续坚持下去。
就在此时,满身是血的袁部总兵杨洵带着几个人回到县衙,跪在袁宗第面前:“大帅,城北空虚,我们可以从东门出城,绕道城北突围。”
“突围?”
袁宗第指着城东方向的伤兵营,向杨洵发出质问:“陛下正在城西苦战,我们弃城而逃?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着,他又转身指着城东的方向,继续道:“突围,我们能带他们走吗?几千人啊,把他们全留给鞑子,你于心何忍?”
杨洵被问得满脸羞愧,重新抬起头时,他已满眼泪花:“制将军,你带着果毅将军先走,末将代您坚守县衙。”
袁宗第默默摇了摇头,又用双眼遥望城西的方向,似乎在追忆往事,又似乎在展望未来。
最后,他发出一声叹息:“本帅已经老了,而且不再是大顺的制将军。我不会走的。”
“没错,我刘体纯亦不再是果毅将军。”
刚刚包扎好的刘体纯驻着长刀站起,咧着嘴对袁宗第笑了起来:“汉举哥,还记得咱们在商洛山的时候吗?”
汉举是袁宗第的表字,自从闯营的老兄弟一个接一个战死,已经很久没有人用“汉举哥”来称呼他了。
袁宗第道:“怎么不记得?那年咱们只剩十八骑,依旧跟着闯王干。”
“当时闯王怎么的?”刘体纯问道。
“承高闯王之遗志,救万民于水火,还下一个朗朗乾坤。”
“没错!”
刘体纯因失血过多已站得摇摇晃晃,却依旧在朗声发言:“我刘二虎虽老,却没忘记当年誓言。如今圣子在位,我刘二虎为大明中兴而战死,也算不负闯王遗志了。”
“得好,”袁宗第几步向前扶住刘体纯,“我有一个好侄子,名叫袁象,如今定在子御前听命。”
刘体纯道:“我儿子刘晋戈,亦在御前听命。”
两人相视莞尔,然后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袁宗第转身向杨洵道:“本帅已老,今为下献一条命,有什么不可以呢?你们几个要撤,就自己先撤吧。本帅就在此处,哪儿也不去。”
……
谷城城北,汉水边上,留守渡口的一队清兵遥望着战场的方向,显得忧心忡忡。虽然隔着谷城,距离又远,他们看不到具体的情景,却迫切希望从燃起的烽火中看出一些端倪。
在一个时辰之前,从均州来的送信路过此处,给他们带来不好的消息。
伪明的淮国公马宝在不久前刚攻破郧阳,乘着郧阳缴获的船只,正在前往均州的路上。明军顺水而下,或者两三内就会攻破均州,直插谷城。
现在传闻已在城北各处传开,一时间人心惶惶。
那支明军到底会在什么时候抵达谷城,三或者五,完全取决于均州能守多久。
“均州虽,贼人怎么也要打两三吧?来到谷城,至少也要四五?”一个新兵向老兵问道。
“谁知道呢?大人们叫我们什么时候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一个老兵摆弄着河边所停泊渡船的缆绳,向新兵们提出建议:“少想有的没的,且顾好这些船吧。这两还有大用呢。”
新兵们连连点头,军国大事,确实轮不到他们来操心。
此时,汉水上游一艘快船再次绕过河道拐角,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个使者站在船头向渡口方向发出呼喊:“快,快给我备一匹快马。我有紧急军情,要马上报告各位大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