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在传统上人口和城池都比较密集的关中南部和中部,关中北部的城池,就显得稀疏多了。
粟邑不但是洛水边上大县治,同时还处于关中北部,这就更加凸显出它的重要性。
作为关中北部少有的县治,它又是大军天然的集结点。
如果关姬真要从夏阳领军出发,向西挺进的话,粟邑正是目的地之一。
若是向南进军,她同样要注意敌人会不会从粟邑过来,威胁她的侧后方。
所以虽然粟邑离夏阳不算近,但却是关姬必须要重点关注的位置之一。
郭淮从桥山上撤下来,仅在粟邑休整了一天,一天之后,关姬就已经知道了这个重要情报。
当然,郭淮相当于在关姬的眼皮底下路过,还有一个最重要原因,那就是暗棋。
持续渗透关中十余载,关中对于大汉来说,如同筛子那肯定是夸张了。
毕竟司马懿这些年,一直在加强对关中的控制。
但在司马懿来之前,关中的各种交易不知有多红火,不少棋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埋下去的。
除了极少数特殊人员,是由大汉直接派出去。
剩下的,一部分是游侠儿,毕竟武林盟主的名头不是盖的。
平生不识冯郎君,纵称英雄也枉然。
他们交游广阔,身手不凡,身份就是收集情报最好掩护。
另一部分暗棋,则是当地土著,上至豪强,下至青皮,都有可能。
毕竟大汉财大气粗,钱拿得又容易,平日里什么也不需要干,有事就打听一下,没事就照常过日子。
但凡胆子稍微肥那么一点点,就敢拿这份钱。
还有就是像赵马氏这种,当年跟冯刺史有过交易,曾把马家祖籍扶风残存的那点关系网交了出去。
关将军能及时发现粟邑的郭淮,布置在关中的暗棋就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只是贼人从桥山上下来,怎么会走这条路?”
关姬微微皱眉。
赵广迫不及待地说道
“这还用说吗?自然是怕我们断了后路,所以着急去跟蒲坂津的贼人汇合,将军,我们可不能让他跑了!”
关姬瞟了赵广一眼,手执长鞭,在桥山和长安之间划了一条虚空中的直线。
“所以他为什么不走秦直道?那不是更方便,也更安全?再说了,他撤下来了,姜伯约不就可以顺着秦直道直达长安?”
姜伯约手里有一万多人呢,真要让他冲到长安城下……
关姬眯起了眼睛。
长安城不但是关中的核心所在,同时也有可能是魏贼的大后方所在,必然屯积着大量的粮草辎重。
按战前阿郎在参谋部的推演,司马懿最大的可能,就是率领大军驻扎郿城,阻挡丞相。
现在司马懿主动放开桥山,让姜伯维直冲大后方?
所以魏国大司马已经被阿郎策反了?
“说不定司马懿已经提前派人守在长安,所以才让桥山上的贼人支援鲜于辅。”
赵广解释道。
关姬用力地握了握长鞭,手背上微微冒出青筋,这个家伙是想打仗立功想疯了!
“司马懿既然有能力派兵守着长安,为什么不干脆派这支守兵去支援鲜于辅?”
“非要让桥山上的贼人去支援,不就意味着主动放弃桥山?司马懿是被吓傻了?”
“万一司马懿的大军是在长安呢?”赵广摸了摸脑袋,继续开脑洞。
关姬终于压不住火气,手里的长鞭直接就劈头盖脸地抽过去!
“司马懿在长安,那贼人为什么不直接去长安?去支援蒲板津,还不如去守武关呢!”
武关离长安不比潼关近得多?
在渡口已失的情况下,潼关这条路已经不安全了,武关就变得极为重要,关系到魏贼大军的生死存亡。
赵广被抽得呜吱哇啦乱叫,又不敢躲,只得抱头叫道
“将军我错了,将军我错了……请将军示下……”
关姬恨恨地抽了他一顿,解了心头的闷气,这才回头去看沙盘。
只是思索了好一会,她自己也没想出什么头绪。
但见关将军突然吩咐道
“拿参谋部的战前推演给我!”
很快有参谋送上一个小箱子。
关将军用专门的钥匙打开箱子,里头放的,是一叠文件。
这叠文件里,记录着凉州军参谋部在战前所推演的各种可能性,以及可能应对的方式。
这里头不仅有单纯从军事的考量,甚至还有张小四等人从政治方向的考虑补充。
可谓是凉州刺史府一众精英的智慧结晶。
这个箱子是由两人以上的保密参谋相互监督,共同保管。
只有关将军或者关将军上面的人物在场,才能打开。
略过大部分文件,关将军抽出最后一份,随手翻了翻,想要看看参谋部对抢渡之后的推演,能不能有点参考性。
赵广躲在角落不敢吭气,帅帐里就只剩下关将军翻阅文件哗哗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关将军随手把文件丢回箱子,低头继续看沙盘,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你们说,如果司马懿在明知关中必失的情况下,他会如何做?”
没有人能回答。
因为这个问题,关系到三州之地的得失,数十万大军存亡,乃至汉魏两国的战略力量对比。
别说是帐内的其他人,就是关将军自己,也显得有些力有未逮。
不过……
此时的关将军显然不是一个人。
她的身后,是整个凉州刺史府。
她似乎早料到没人能答上这个问题,所以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上策当以保存实力为先,以图后计;中策是滞留关中,倚靠险地,以拖待变;下策,则是与大汉一决死战。”
眼下的局势已经很明显了。
丢了河西的渡口,司马懿已经注定彻底保不住关中。
但从目前的情况看,他似乎仍然没有退出关中的迹象——要不然,桥山上的魏贼就不会出现在粟邑,而是直接退守长安。
二十万大军,不走没有受到威胁的武关,而是走随时处于对手威胁之下的潼关,除非魏国大司马是真的被阿郎策反了。
所谓存地失人,人地两失。
道理很浅显,但不是谁都有做出这种决断的气魄,更何况司马懿身后的曹叡,也未必让他就这么白白退出关中。
故依此推演下来,司马懿极有可能就是采取中策寻一险要之处,以拖待变,伺机扭转战局。
关姬的目光落在沙盘上,她招了招手
“二郎,你且过来。”
赵广闻言,顿时就是一个哆嗦
“将军,我刚才什么也没说啊!”
此言顿时让关将军再次捏紧了长鞭。
看到阿姊脸色不对,从小被毒打到大的赵二郎头皮一紧,立刻闭嘴不语,乖乖上前。
哪知关将军却不是打他,而是拿起沙盘旁边的小蓝旗“站对面去。”
“哦,是沙盘推演啊,这个可以这个可以!”
打不成仗,拿沙盘推演一番,也算是解解馋了。
赵广立刻欢喜地坐好。
看着关姬拿着代表主力的蓝旗插到长安这个地方,赵广顿时叫道
“阿……呃,将军,你刚才不是说司马懿不会在长安么?”
“你闭嘴!”
关将军喝道。
赵广噤声,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合着刚才的鞭子白挨了?
……
“司马懿不可能在长安!”关姬拔掉小蓝旗,彻底否定了这个设想,“再来!”
这一回,她把小蓝旗插到最有可能的位置,郿城。
片刻之后,她眉头紧急,脸上微有意外之色
“怎么会?司马懿难道真的不在那里?”
对于这个推演结果,关姬有些迟疑。
毕竟长期以来,冯某人已经在关姬的心里形成了某种信心。
既然他说司马懿在郿城阻挡丞相,那基本是不离十。
“不对不对!贼人从桥山退下来,那就说明,关中有变,所以司马懿不是不在那里,而是可能已经离开了那里。”
“没错,只有这个解释,才能说明桥山贼人的变动!”
关姬豁然开朗,她再次举起小蓝旗。
这一回,她是迟疑了好一会,这才插在汧县,然后又立刻摇头,如果不在长安,那就更不可能在汧县。
因为长安是关中最关键的枢纽。
让姜伯维有机会从桥山沿秦直道一路冲到长安城下……
恍惚间,关将军第三次怀疑起来,莫不成魏国大司马真的是自己人?
或者说,难道姜伯约已经兵败桥山?
关姬心念如电转,稳住情绪,把小蓝旗插到最后一个地方,然后她的脸色就立刻变了。
还没等对面的赵广动手,她就厉喝道
“来人,立刻让暗夜营的人过来见我!”
门外的亲卫应了一声,马上跑步离开。
关姬目光冷冽地扫了一眼帐内
“你们全部退下去!”
帐内只剩她自己的时候,关将军坐下来,脸上露出有些后怕,又有些庆幸的神情。
她现在是真的信了。
自家阿郎,他可能真的是鬼王。
冥冥中自有鬼神庇护。
虽然不知道司马懿是怎么摆脱丞相,或者说是魏贼从宛洛和荆州,调动了一部分兵力,从武关进入关中。
让司马懿有机会在河西布下了陷阱,就等着凉州军一头栽进去。
当然,也有可能是姜伯约兵败,所以桥山上的贼人没了顾忌。
相比这个,关将军更相信前者。
阿郎和丞相同时看走眼也就罢了,领万余少有的精兵守桥山险要之地,同时还有李球在旁辅佐,居然还会被贼人打败。
这得无能到什么程度?
关将军有些恶意地猜想某位情敌……
“将军!”
暗夜营的校尉,打断了关将军正在自由飞翔的思绪。
关将军连忙收敛了神情,面容肃然地说道
“关中的暗棋,联络得怎么样了?”
校尉面有难色地说道
“回将军,我们渡河的时间太短了,现在才开始联络不久,大部分的暗棋,可能连我们渡河的消息都没有接到。”
能及时和粟邑的暗棋联系上,是因为贼人的主力基本都在关中的南边,同时也不得不说,带着几分幸运。
毕竟现在关中一片战乱,早年埋下去的暗棋,有多少还能发挥作用,有多少还能在这种时候联系上,那都是未知数。
“那就想办法!”关将军厉声道,“不要跟我提什么困难,我现在必须要知道蒲坂津以南,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斥候再厉害,也没办法越过贼人的防线,查探到贼人后方的情况,这个时候,就只能依靠埋伏的暗棋。
“啊,将军……”
“放心,此事我自会跟君侯说明,你下去后立刻准备,君侯的命令到达后,你就马上行动。”
校尉闻言,知道将军心意已决,只得咬牙应下
“末将遵命!”
虽说多了一道流程,但关将军的命令,怎么说呢,懂的都懂,基本不会有卡在君侯那里的可能……
关将军雷厉风行,当天就已经把自己的想法送到了冯刺史的手上。
此时的冯刺史,正在吃晚食。
上好的酱料浇在蒸好的鱼身上,“吱啦”一声,升起一阵白色的雾气,带起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香气。
“来来来,韩老快请进来,不用拘束,今天就算是我私下里宴请你。”
冯刺史热情地招呼亲卫营和暗夜营总教头,韩大高手。
众所周知,韩大高手除了是个高手,还是个老吃货。
知道冯刺史今天钓上来不少河鲤,早早就以护卫的借口,守在了帐外。
此时听到冯刺史招呼,立刻眉开眼笑地进来,嘴里虚假地客气道
“君侯真是客气了,折煞老夫……”
嘴里客气,屁股却是毫不客气地坐下。
就在两人大快朵颐的时候,关将军的急报到了。
冯刺史一手持箸,一手打开急报,待看完上头的内容,当场就是一怔。
下边的韩龙低着头,只顾往嘴里夹鱼肉,似乎没有注意到冯刺史的神情。
韩龙没有在刺史府的正式官吏名单上,他更像是冯家的私人客卿。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受冯刺史身后的女人之托,私下里保护冯刺史的人身安全。
再加上他与幽州的关系,以前为了避嫌,从来都不会掺和军中的各种事情。
所以他可以接受冯刺史的邀请,共进晚食,平日里也接受冯府的各种委托。
现在他帮忙训练暗夜营和亲卫营,也仅仅是因为受冯刺史之托。
但在军中,他从来就没有接受过任何正式官职。
冯刺史思索了一下,再看向韩龙
“韩老,这个事情,恐怕还是得麻烦你走一趟。”
冯刺史开了口,韩龙这才抬起头来,抹了抹嘴
“君侯但请吩咐就是,何须客气?”
此战过后,从雍凉到河北,从河北到中原,但闻他韩龙之名的游侠儿,只怕莫不得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
“为国为民韩大侠!”
韩大侠之名,以后在江湖中,仅在冯郎君之下。
给冯郎君办事,有啥麻不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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