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上午,一辆加长型的劳斯莱斯在两辆黑色轿车一前一后的护卫下,驶往苏黎世历史最悠久的一家银行。*李从车上下来,被八名保镖簇拥着走向银行厚重的拱门,台阶上,银行经理早已亲自出来恭候。
“虽然有钥匙,也经过了联系预约,但排场是必须的。”亚兰蒂尔事先对李解释过,“尽管瑞士银行信誉卓著,有钥匙就会受到接待,但他毕竟是由人在管理,人性是势利的。”
他们被引到建筑深处的一间贵宾室,保镖们则留在前厅等候。李发现每个遇见的人都面带笑容,并且向他们鞠躬。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漂亮的女秘书端来咖啡,经理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颇有风度,但一直保持着恭谨的态度,花了五分钟介绍咖啡,仿佛他们过来就是为了品尝一下银行提供的特级咖啡豆的。
亚兰蒂尔倒是很安然,经理结束了客套,呈上了一本厚厚的书,他随意翻了翻,就递给了李默梵。
李翻开这本沉甸甸的印刷品,它是彩色的,印刷精美,里面有三种文字,英文、法文和德文,记载着保险库的编号、日期、服务条款,后面就是大量的清单,一些珍贵的物品还附有照片。
黄金共有五千六百七十五块,每块重五公斤,全部有编号。铁箱三十六只,锁和封条都从未动过,经理笑容可掬地介绍道。李本来以为银行会问一两句原来托管的霍亨索伦家族,但经理压根只字不提,仿佛所有的财宝天生就属于他和亚兰蒂尔。
亚兰蒂尔略略问了几句保险库的状况,经理马上表示银行已准备就绪,随时能引他们进入,接着他很谨慎地表示,如果他们愿意兑换一些黄金,银行会以优厚的价格提供任何一种货币。
“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如何?”亚兰蒂尔询问地看了李一眼,李点点头,会意地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把镶着宝石的龙之钥。
经理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又按铃换来了两个人,三个人轮流查看了一番,钥匙就又回到李手中。
“请二位随我来。”经理说道,他的神情更恭敬了,还带了些郑重,亲自在前面引路。边走边说,“保险库已经有超过二十年没有人来看过了,本行接受托管时,我还只有二十出头,刚刚进来工作。没想到事隔多年,会由我来接待二位。”
他们在这座庄重而古老的建筑物里穿行,它延伸着围成一个长方形,中间是一块丰茂的草坪,种在上面的合欢树已有一抱多粗。从一扇门出去,穿过草坪,经理带着他们最终进入一架电梯,朝地下深处降落。电梯门开启时,一位工作人员等在门口,身上的制服与李方才见到的其他职员都不同,像是专门安排好在此待命。他默不作声地跟在了三人身后。
地下的通道十分宽阔,并不阴冷,但尽管一只只巨大的灯泡把各处照得雪亮,经过的一道道金属门仍令这里充满异样的森严和压迫感。走了很长的一段后,经理终于在一座像是精钢铸成的金属门前停下来,他请李再拿出金钥匙,接过来后递给了跟来的职员。对方拿出一支放大镜,仔细地查看钥匙的前端,辨认刻在上面的细小字符。他确认之后,就转动金属门上一只铸着字符的圆盘,转几下就再去观察钥匙,大约是密码很长,用了十分钟,金属门才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密码锁开启了。那个人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上的另一道锁。经理跟着也拿出一把钥匙,转动着开了第三道锁。
“除了一年一度的专门维护,这座保险库从不开启。”经理说道,“里面的灯光都是由专人通过控制室才能打开。今天为了接待您们,已经提前亮灯。可以进入了,我会在附近等候,一个小时够吗。”
“很好,一个小时后见。”亚兰蒂尔说道,经理随即带着下属转身离去。精钢的库门足有一英尺厚,但亚兰蒂尔伸手去推时并不费力,它无声无息地开了。
“走吧,芝麻已经开门。”亚兰蒂尔说道。几秒钟后,他们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金属空间里,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至少有两层楼高,四壁都是金属的,明晃晃的白色灯光从顶壁上照下来,亮如白昼。层层叠叠的金块从地板上堆起近两人高,灿烂的金光令人一时间难以直视,它们每一块都是同样大小的长方块,铸有编号。李伸手摸了摸离他最近的一块金子,触手冰冷而细腻,与灿然耀目的光芒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有什么感想?”亚兰蒂尔问他。
“好壮观,好可怕。”李实话实说道。眼前是一座货真价实的金山,只是站在它面前,无以伦比的诱惑力与压迫感就扑面而来,咄咄逼人。
“亚兰,一块能值多少钱呢?”
“我可以简单估算一下,以它百分之九十九的纯度,”亚兰蒂尔答道,他注意到金砖上有关的标记,“一块重五公斤的金块,至少值一万五千英镑。”
“这里有五千多块,”李说,他对英镑的购买力还是了解的,因此一阵晕眩,“天知道能做多少事情。”
“你还不了解黄金意味着什么,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那位经理这么盼望我们能在此向银行兑换一些。”亚兰蒂尔解释说,“在过去的七八年中,美国处于大萧条,刚刚有一些起色,欧洲各国同样经历经济衰退和通货膨胀,世界各国的货币在贬值,而黄金却是真正的硬通货。世界各地的黄金市场大都已关闭,各国政府不接受人们以货币兑换黄金,但相反地黄金随时可以换成货币,或者说,有了它就直接能买到几乎所有的物资。无论在亚洲、欧洲还是美洲,能用它直接交换到武器、弹药、食品、药品,几乎任何东西。”李用心地理解他听到的话。的确,他想起在北平,人们喜欢白银铸成的现大洋,更渴望被他们称为大黄鱼和小黄鱼的金条。
“这还仅仅是德国王室得到的,”他低声说,“我的国家流失了这么多黄金。”
“我想,大概是把抢过来的各种金子、金器以及首饰,融化提炼加工成金砖了。”亚兰蒂尔说,“西方的掠夺让中国在几十年间从一个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变成了最贫穷的国家之一。”
他们一起观看了片刻,李将目光移向保险库的另一侧,“亚兰,我们去看看那里有什么。”
他看到几十只大小不一的铁箱堆放在金属库内测,最大的尺寸接近于双人沙发,最小的也有男性常用的大号行李箱那么大,全部上了锁,贴着印有霍亨索伦家族纹章的封条,箱子上还刻有编号。
“封条都是完好的,看来没有人碰过它们。”李说道,他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只没上锁的小铁盒,里面是几十把同样带着编号的钥匙。
“我们打开一只来看看。”他兴致勃勃地看了一眼体积最小的铁皮箱上的编号,把对应的钥匙找出来。
“不管霍亨索伦家族的封条了?”亚兰蒂尔问道。
“不管了,去他的。”李说,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锁很快开了,李掀起箱盖,顿时被一阵两天来不停遇到的珠光宝气晃得有些晕。严格来说,珠宝的光彩只是半边的箱子里发出来的,另一半则装着一只只大大小小的锦盒,有些表面的锦缎颜色已有些暗沉,看得出年代深远。亚兰蒂尔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只较小的锦盒,里面是一对翡翠镯子,通透碧绿得如同一泓湖水,美得夺人心魄。李又打开另一个稍大的盒子,看到一只白玉茶壶,玉质温润细腻,宛若羊脂,更难得的是雕琢得素净大方,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我好像在刚才的目录里看到了这只壶。”李说,“看来,盒子里的宝物是有照片并且登记过的。”
他们又开了几个锦盒,有成套的田黄石印章,雕琢巧夺天工的翡翠扳指,还见到一只形状优美的瓷瓶,壁薄如纸,色泽如玉,难以想象它是怎么通过重重浩劫幸存到了如今。有一只盒子装的干脆就是各色宝石:玛瑙、碧玉、青金石、绿松石、琥珀,都是上品。多半就像亚兰蒂尔说的,原本镶在金器上,金子被送去融化,宝石就收藏了起来。两个人又去看散放着的珠宝,一串串用珊瑚、蜜蜡穿成的朝珠、紫檀佛珠、点翠嵌宝的发钗、艳红鸡血石雕成的镇纸、还有一串串明珠,也不知是东珠还是南珠,有一串顶端的珠子大得异乎寻常,尽管因为年深代远略显黯淡,仍然泛着莹润的光华。
“实在太多了,”李感叹道,“最小的箱子里就有这么多。”
“其他大的里面,或许还有书画,或者更大件的珍宝。”亚兰蒂尔说,“和这里积聚的财宝相比,基督山伯爵的宝藏就不算什么了。”
“这些都是古董啊。”李说,“这些箱子的价值比黄金还要高。”
时间快到了,他们一起把盒子和珠宝都放回箱子里,重新锁好。银行方面十分准时,亚兰蒂尔和李走出保险库,关好门,经理就按时来接他们了,保管员又重新按照金钥匙上的密码,把门锁好,只是转动的步骤与进来时相反。
回到贵宾室后,李提出,想兑换五块金砖,“请您一半换成英镑,一半兑成美元。”
“毫无问题,我们现在就能办。”经理说,眼神里掩饰不住喜色,马上按铃让职员计算金价和汇率。他拿出两本保险库的目录,找到金砖编号的部分,一式一样地勾去其中五个编码,李默梵依次签了名字,银行再盖上印章,其中一本目录就由李带回保管。亚兰蒂尔按照李的想法,立了一个账户,将兑换的钱款全部存进去。他给银行留下几种签名,并约定了通过来信和电话支配账户的方式。
等一堆手续办完,他们在保镖的护卫下回到饭店时,已经是中午了。
亚兰蒂尔留心到,李默梵从出了保险库后就很沉默,像是在思考什么,连用餐时都没怎么说话,完全没有一般人见到这么多金银财宝后会出现的兴奋。李回到房间就立刻把身上的正装换下来,穿上一条运动裤和烟灰色的线衫,跑到落地窗旁边坐着晒太阳。
亚兰蒂尔觉得他有些懒洋洋的,像一只猫在晒毛。这次他们出来,小p还留在卢塞恩,要是此刻它在,趴在李身边,画面想必更加有趣。
“你在想什么?”亚兰蒂尔问道。他自己的名下突然多了一笔巨款,他对此有些困惑,他们去之前可没说好要兑换黄金,完全是李临时想到的,方式也是按他的要求。
“我在想,”李把两条修长的腿舒展在阳光下,看上去很惬意,又有些苦恼,“亚兰,我们看来得努力花钱了。”
“哦,你是怎么想的?”亚兰蒂尔走过去,没有像李那样坐在地板上,而是选了一把扶手椅,一起享受阳光。“我以为,你会想找个合适的时机,把钥匙交托出去,就像你母亲所想的,当中国的时局平稳之后,把钥匙带回中国。”
“首先,我认为经过这么多事,对于金钥匙,你和我其实有同样的权利,所以我们要商量着一起决定。没有林雅和你,我连妈妈的信大概都看不到,更不要说其他了。”李歪过头看着他,“其次,我想得可能很幼稚,但我觉得,我们不要等到国内的政局稳定了,现在就着手结束这场折腾。看了那堆宝贝后,我觉得它们不应当一直躺在瑞士银行的地下,欧洲即将发生战争,瑞士银行虽然有信誉,但在战争中,什么都说不准,等下去未必是上策。另一方面,国内正在进行抗日战争,要用钱的地方很多。既然金子这么有用,我们就让宝藏发挥出金钱的力量,这才是真正的用于国家和民族。我以前就想过,神话里的龙总守着他的宝藏,到底是珍宝为他所有呢,还是他的命运被珍宝所累呢。我虽然很多事不懂,但总觉得钱就是应该用在需要的地方。”
“那么,具体你想怎么做呢?”亚兰蒂尔饶有兴致的问道,不知为什么,他很喜欢李的想法。
“我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李说,“我是想,等我们安定下来,就成立一个机构,像基金会之类的,把保险库里的一切都登记为基金会的资产,然后就可以通过这个机构向国内提供捐款和援助了。把黄金换成武器、药品、各种有用的物资,或者需要时直接给钱。克罗采说的是有道理的,谁有更多更先进的枪支大炮,谁说话就算数,至少在打仗时是如此。你怎么看呢,亚兰?”
“会有些问题,但应该是可以行得通的。”亚兰蒂尔说。他严肃起来,朝着李的思路思考了一会儿,“那么你把金砖兑现就是为这个?”
“嗯,我想不管做什么,总得有启动资金。”李有些腼腆地说,“成立机构要用钱,请人做事也要钱,我们会需要金融、法律方面的顾问,还有,购买物资和军火会不会有时要通过克罗采?他好像还想让你将来接手管理他的事业和地盘,并为他手下的雇佣军老部下寻找些退路。”
“克罗采今年五十二岁,他至少还能管理十年,这是以后的事了。你想得还真多。”亚兰蒂尔用手指直接敲了敲他的头,“不过,我想克罗采会很乐意让他手下的雇佣军接受你的委托。雇佣军并非正规军,也非亡命徒,他们根据合同执行任务。你的想法会遇到很多困难,但应该是可行的,我们需要很多有能力的人手。运输、采买、押运,样样都得有可靠的人。”他想克罗采会非常喜欢李的主意,拿他当宝贝看。
“那十年后呢,你要接手吗?”李问道。
“恐怕得答应他,”亚兰蒂尔说,“我欠了他很多人情,克罗采的人情可不好还。当然,这得看具体的情势发展。”
“我也是,”李郁闷地说,“你就不提了,我欠了莱丝丽、卡尔、克罗采、戴芬,还有莫里斯少校,我简直负债累累。”
“为什么不提我了?”亚兰蒂尔开玩笑地说道,“格恩医生再去忙这些事,都要没时间去给病人看病了。克里斯托夫教授还等着我去帮他做心理学研究呢。”
“对了,我还欠克里斯托夫教授。”李说,他有点晕,掰着手指头算道,“这么多人在算计你的时间和精力。你……我们……我们慢慢应付行不行,只要格恩医生希望,做所有这些事时都不会缺钱了,我们到时可以开家诊所甚至医院,资助教授的实验和研究。”
“不把钱全用到国内也行吗?”亚兰蒂尔问他,终于有些想笑,李掰着手指算帐的样子实在很好玩。
“当然,大部分是要给国内的,战争最烧钱了。但是只要用在正途,我们也可以把一部分用来做其他的事,我们问心无愧就行。”李说道,“基督山伯爵找到了宝藏以后,就用它为自己报仇。我们也可以用来照顾好自己和身边的人,可以救想救的人。当遇到问题时,不用因为缺钱而失去最宝贵的东西。妈妈让我自己决定,而我就是这么想的。嗯,不过,我想我们只动用黄金好不好,那三十六口箱子里都是古董,我们把它们藏好,等到和平了,就捐到新政府的博物馆里去。”
他说了一会儿,见亚兰蒂尔只是看着他微笑,并不说话,就问道:“亚兰,你是怎么看的?我都说了我的想法,你也说说你的。”
“我很赞同,你的报纸可真没白看。这个宝藏把我们折腾了个够,我们来把它花掉。只要法律上做得周密,财产到了基金会名下,别的势力就不容易觊觎了。”亚兰蒂尔答道,“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我们慢慢规划。你猜我现在想的是什么?”
“基金会?那些珍贵的古董?战争?”李猜道。
“都不是,”亚兰蒂尔说,他停顿了一下,心情愉快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蓝天白云,再转向坐在面前的李。他想可能又要忙碌上好几年,然而有什么关系?天正蓝,草正绿,他们还如此年轻,对着李等待答案的眼神,他继续说道,“我是在享受身为心理医生的成就感,我的治疗实在太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