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月逍出了绮云轩,独自一个人从各院之间的巷子里头往园子里去。今夜难得晴朗,却比夜雨凄凉的时候更是冷了几分,那中寒意随着巷道里头呼啸的风,像是要渗进人的骨头里似的,叫她不自禁地抖了一抖。把身上的披风裹得更紧了几分,仍旧默默地往前头走。抬头望一望天上,此时下弦月还没有升起来,倒是有漫天的星子,泛着闪烁的冷光,倒像是无数眼睛在嘲弄地瞧着自己似的。月逍冷笑了笑,自己心里何尝不是这样讥诮自己呢如今的葛月逍,连她自己都不认得了。她想要的是太多还是太少,她也无从判断。然而她最明白的是,任何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离了母家以后,孤身到了这个锦绣朱门之间,才觉得非但是雨雾山岚,连晴空星月昼也是不可信的,不过转眼,就变了天气,何况人心呢危机四伏,风刀霜剑,这些日子明里暗里的嘲讽,自己听得还少么起初自然惊怒,日子久了,竟然也就麻木了。
夫君的恩爱,妾室的奉承,转身不过就会变了。连安氏对自己的安慰也是假的,她再清楚不过,翎燕,是安氏早就想安在怀思身边的人,她唯一不忿的不过就是翎燕对自己的不忠而已。翎燕如今对自己恭敬,其实都是彼此一起去演给旁人看的一场戏,妻妾和睦,对未来孩子的期盼。有一句话自己确实没有骗安氏的,那就是她必然会保着这个孩子生出来,因为只有怀思立稳了脚跟,自己才有出头的日子。然而自己所谓的嫡母身份却是虚的,只瞧如今的安云佩和柳芳和就知道了,任一个有了儿子的妾室也不会安守本分的,何况是深得怀思宠爱、又心思极深的翎燕到时叫她安安稳稳做了长孙的生母,哪怕她的出身再微贱,也没有谁能拿她怎样的了。怀思的心本就在她身上,到时候她再仗着孩子的利向安氏献个勤儿,如何还有自己立足的地方
她早就清楚明白,怀思的地位,安氏、翎燕和怀思己都会仔细筹谋,自己也会出一份力,只是自己的地位,根本不会有旁人放在心上,甚至于瞧着她碍眼,连如今这样的位置也要随时被人拉下来的。只有自己能为自己筹划,她要正室的身份,要旁人的赞誉,也要实在的权利,要活的堂而皇之。她在这些伪装哑忍的痛苦日子里头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想要不忍,如今就只有忍得更漂亮,在所有人都不防备的时候伸出爪牙,就再也没有人能防备的了。她觉得自己像是落入丛林的一只家猫,一开始张牙舞爪以为自己牙尖嘴利十分能耐,直到浑身是伤几乎死去了才知道,要想在这里头活下来,只有默默蛰伏起来,给人闪电一般的一击。她方才说的真是实话,自己以前实在是太傻,而以后的路,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
这二日青罗心神不安的很,怀蕊那一日的话总是压在心上,自己没有答复,她却也没有来问,只是每每见着,总是意味深长地看自己一眼,如冰雪冷彻。这几日天气好了起来,想必寄给怀慕的书信不会再有什么岔子,约莫回信也快要到了。只是怀慕会如何回答,自己倒有些忐忑,私心里头希望怀慕和自己一般阻止怀蓉这一门亲事,却又觉得如此不像是怀慕的行事。日日想着这些,总觉得进退不得,十分为难。倚檀侍书等见她这样,却不知是为了什么。怀蓉与青罗相交最是隐秘,往往连她们也都不在跟前,只觉得青罗与怀蕊较为亲密,与怀蓉却是点头之交。见她如此,只当是与清玫小姐十分投契有些不舍的意思,或者是想起来自己的婚事思念二爷了,也想不到那许多。
到了二十五日上,封太妃和上官启终于传下话来,定下第二日二十六晚间在园子里头设宴,便把亲使澎涞请进府里来,就要正式允婚了,到时候才能得知哪一位贵家女入选。为表示郑重,宴席就设在青罗怀慕成婚的朝晖堂,阖家都在,更是请了许多臣子,除了方家董家自然不必说,到时蓉城中所有高门大阀的人也都齐聚于此,连东湖上也许入许多百姓船只,就如那一日青罗大婚的时候一般。如今满路上的人都道,朝廷的南安王爷把爱女、皇帝的表妹嫁到我西疆,又求娶我西疆女子为世子妃,正是永结为好的意思,也是因为涵宁公主与怀慕世子情谊深厚,故而皆是颂扬不绝。如今坊间皆传,为了亲上做亲,上头的意思是要把王爷的次女二郡主怀蓉嫁给苏世子的,到时候苏世子兄妹与世子兄妹竟能成就两对恩爱眷侣,岂不最是千古流传的佳话,千里注定的缘分
王府里头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言语,各人心思却是迥然不同了。旁人不必说,头一个焦急的便是郑氏,前几日听了这话,当时险些晕了过去,即刻便要去向太妃求情,不要叫唯一的女儿嫁到那么远的京城去,却立时被怀蓉拦住。怀蓉只当是青罗想的明白,暗中使了力促成了此事,自然不会让母亲去坏了事。却也不敢说自己求着要去的,只道如今匆忙去了只怕惹恼了太妃,如今也只是传言而已,并没有十成真的消息,自己在太妃身边伺候,也未见得有什么蛛丝马迹。怀蓉的意思是,到时尘埃落定昭告了天下,母亲也是无法可想,自己再好生劝慰,叫青罗把自己兄长家族的种种情形都交代了去,母亲想必也能安心了。郑姨娘自然不知道怀蓉心里的谋算,只觉女儿既然说只是传言,想必也未见得就真,如此乱了马脚也不好,便就忍得住了。第二日去问了青罗,青罗不敢随意猜测这消息真假,又想着昨日怀慕信里头的话,也不敢把怀蓉的意思跟她说,郑姨娘见青罗也不知这结果,心里又定了几分,也不再说什么,只自己在屋子里愁闷。
封氏心里却也烦乱,自己的意思是偏着怀蓉一些,只是如今这流言来的突然,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出来的,想了想最疑的人是长郡主上官亭,想来她是为了不想叫清玫出嫁,偷偷散出去这些言语,叫自己迫于压力与民意所向不得不嫁了怀蓉。自己前时所说若是不嫁清玫乃是出尔反尔,若是能叫满城的人都说是怀蓉,也就不算失信于天下了。心里暗叹,到底是母亲舐犊情深,最是单纯不过的女儿如今为了外孙女也能有这样心机了。想来自己当初为了女儿的婚事,也是颇费了踟蹰思量的。然而如今,竟然还是偏疼着当初并没有放在心上的怀蓉。封氏自己心里也觉得奇怪,论理清玫是自己唯一的外孙女,爱女唯一的女儿,怀蓉不过是几个庶出孙女中的一个,在整个家族里头也是默默无闻无足轻重的。就如女儿所说,怀芷出嫁时候自己并没有说什么,怎么如今竟然这样不舍。怀蓉这个孩子也算是可人疼的,外头瞧着只是静默,其实也有笑语解颐的时候,性子安静不生事端,在自己身边最是合适。论起来怀蓉虽然陪了自己几年,伺候自己也妥帖,却也明知是有所求的,本不欲真心疼爱,怎么还真就牵挂起来,叫她们如了意。可见这祖孙天性,只要稍稍近了些,便是止不住的了。自己也是老了,怎么心里头也这样软弱起来。
然而封氏却没有想到,散这话的自然是安氏。郑氏来往于飞蒙馆,因为一时之间心里头着了慌忘了避人,行踪都叫安氏瞧在眼里。然而怀慕于自己贴身使唤的人素来十分严格谨慎,非是童嬷嬷安排的断不会重用的,虽然安氏借着理家的便利安排了人在青罗房里,却不过是外头粗使的丫头,也没能知道究竟说了什么。只当是前头订下的计策起了作用,是去求着青罗帮忙救一救女儿,见她从飞蒙馆出来之后就像是平静了好些,只当是青罗应了这件事情。又看怀蓉仍旧如往日一般常在封太妃身侧,而瞧着太妃看着怀蓉的神色,倒难得流露出几分真心来,想来是怀蓉也自己求了太妃,心里暗喜郑氏怀蓉已经落入自己股掌之间了。只是心里想到月逍就觉得一阵凉意,这个孩子聪明了许多自然是好,只是这么短的日子忽然就有了这样狠心手腕,也不能不叫人心惊。转而一想,不论怎样厉害,终究是没有子嗣的,威胁不到自己什么。月逍和翎燕两个一个有地位没有子嗣,一个有子嗣没有地位,到时候还不是在自己手里搓扁揉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既然是东风西风,自然就瞧着自己想叫谁占了先的,总不能谋算了一世,倒叫儿子屋里两个丫头夺了权去,也算是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