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无话,宝探惜三人只是每日在潇湘馆里陪着黛玉,黛玉果如太医所说,身子见好,精神健旺,像是没病的人,每日里四人说笑吟诗摆棋谱,日子和乐无比。,只是孙家竟是不愿意放了迎春回来,回绝了老太太不说,听传话的婆子的意思,竟还说了好些混话,说是贾家要败了,一家子更是病着,不能叫沾了晦气病气回孙家,老太太气的茶碗都摔了,却也是无法可想。这一日,天气晴明,黛玉身子也好,四人便往园子里逛去,在沁芳亭里传了膳,黛玉笑说,“往日里只说这桃花薄命,今年瞧着,却是一树胜似一树,开的这样好。我病了这几日,却丝毫没见凋零。”探春也道,“正是呢。惊蛰日,桃始华,这桃花开的日子还有着呢。有道是人家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桃花接着地气,每一处开的时节不同也是有的。这几日开的都是早的呢,往后各处只怕都要开了呢。更何况我们这园子里山明水秀地气足,照管的也好,开的长久也是自然的了。”黛玉点点头,“我记得这最后一陇桃花能开到三月中谷雨前后呢。”宝玉心中明白,黛玉这是想起来当日葬花读会真记之事,心中和暖,笑着只是说,“是了,今年定然还要陪妹妹赏这桃花的。”
四人正说笑,周瑞家的神色郑重得走进来,给各人道了安。宝玉便问,“周姐姐怎么得空进园子太太近日身子可好我这几日因着林妹妹身子不好,也未及给太太请安。”若是平时,周瑞家的定要说几句吉祥话讨喜的,今日却只躬身,“老太太、太太都在荣禧堂,来了贵客,请三姑娘出去见。”探春讶道,“却是谁来了,这般隆重”周瑞家的回说,“是南安王爷府里的老太妃。”探春又问,“宝姐姐、林姐姐、四妹妹呢”“单只请姑娘一个。”探春便说,“周姐姐先去回话儿吧,我总要梳洗了才好见太妃的。”周瑞家的应了便出去了,四人便同去了秋爽斋,往妆奁匣子里寻头面饰。惜春笑道,“早先便听说过三姐姐很入南安太妃老人家的眼,赞不绝口,还说要认了做孙女儿呢,如今看着可是不假。”宝玉也笑道,“三妹妹也就是腊月间跟着老太太去了一趟王府,众多姐妹,也不知怎么老太妃便单和三妹妹投了眼缘。说起来,连南安王爷的世子都夸妹妹气度了不得呢。”黛玉听到此处,忽的掩口一笑,揶揄道,“记得那年宝玉生日咱们抽花名签子,三妹妹那一支瑶池仙品,日边红杏倚云栽,可正是得贵婿的兆头呢,大嫂子还说,莫不是又是个王妃”探春忙忙的掩了黛玉的口,“呸,林姐姐又是胡说呢。若是周姐姐还在,听见了什么意思,好叫别人说我们姊妹轻狂。”黛玉咬着嘴唇儿只是笑,“自然是只有我们姊妹我才跟你说这话的。”探春红了脸也不说话儿,只寻饰。探春素来装饰简洁,东西却都是好的。探春挑了一对金累丝莲花翡翠流苏簪绾于两侧,一对翠玉梧桐叶卧蝉草虫头,腕子上一只颜色柔润的白玉镯子。侍书捧了一身新衣过来,巧不巧正是一身竹青色浮杏花春衣,疏疏几只粉白花朵,嫣然生香。探春瞧见那花色,啐道,“这小蹄子,跟着林姐姐一起笑话我,快换了一件来。”三人都笑着推她换上,“正合适探丫头呢,却换什么,这会子去哪里寻更好的去老太太都还等着呢。”好歹叫他穿上。细细一打量,通身的气派洁净雅致,清而不淡,贵而不俗,当真是极好的。三人又笑话了几句,便催着探春去见太妃去。探春自然更不敢叫太妃久等,忙忙地也就去了。
到得荣禧堂,见太妃坐在上,老太太、太太都在两边陪坐着,鸳鸯在地下立着伺候茶水。探春忙上前磕了头,口道“给太妃请安”。太妃在座上欠一欠身,满面是笑的虚扶一把,只说“姑娘快起”,鸳鸯忙把探春扶起。太妃招招手,“好姑娘,快过来叫我细瞧瞧。”探春忙上得前去,太妃拉着她的手只是打量,“这才几日不见,愈俊了,比我家紫曼丫头不知好了几倍。”老太太忙道,“太妃看得起三丫头是三丫头的福气,只是女儿粗陋,哪里能和郡主比,有福气伺候郡主晨昏梳洗都是丫头的造化了。”太妃面上浮出一个笑,缓缓开口,“老夫人何必太谦我偏偏喜欢这丫头,这身段儿肉皮儿,真真叫人怜爱。我早就和老夫人提过,要了三姑娘做孙女儿,今日便认了,只是老夫人可舍得”贾母听得这话,忙起身,“太妃怜爱,是我们一家子的福分,哪里敢不从命只怕三丫头举止无状,丢了老太妃的脸呢。”太妃笑道,“只舍得就好,丢不丢人的自身不必老夫人担心了。”说着不等贾母再说话,便从手上褪下一只极好的玻璃翠镯子,笼到探春未带镯子的那一只手上,“这镯子还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从我外祖母直传到我,因着王爷并无姊妹,就传到紫曼这一辈。紫曼原有个姐姐,可惜九岁上没了。这一对镯子,一只是给了紫曼,这一只我只随身带着,瞧着他就像瞧着我那苦命的孙女儿一般。如今给了你,你可要好生收着。”探春忙跪下,“郡主的东西,探春岂敢带在身上”老太妃只道,“我如今认了你,你便和紫曼是一样,切莫再说这样话了。”探春只好收着,又磕了头。老太妃却也不再多说,只和贾母闲话家常,探春只在地下侍立。太妃也未在府中用膳,喝了几盏茶便回府了。探春也自回了园子歇下,宝黛惜三人早已回了。心中却是烦乱,只摩挲着那一只镯子,不知太妃此举是和用意,一夜辗转难眠。
又过得几日,一日晨起,因着连日心思不定夜间少眠,身倦神乏,懒懒的也未急着去潇湘馆,只在窗下瞧着那一树桃花出神。正瞧着,却听廊子里侍书和琥珀、彩霞闲话,隐约倒像是听见自己的名字似的。扬声一唤,私语却登时停了,心下疑惑,便叫了三人进来,只问,“琥珀姐姐和彩霞姐姐近日怎么都得了闲儿”彩霞笑回,“老太太、太太都叫南安太妃请进府里喝茶去了,只带了鸳鸯姐姐和玉钏儿,我们便都来园子里逛逛,更何况”说着促狭一笑,琥珀接话,“更何况要来给三姑娘道喜呢。”探春心下知道又是昨日那话了,神情一羞,心里却觉得不对。前几日才见,今日也无甚由头,何故便要特特请了去还只带这么两个丫头。若当真是给世子提亲,也不至于这般神神秘秘的。太妃认了自己做孙女儿,若是提亲,却当真认这个孙女儿做什么了只是忖度来去也想不明白,便也和琥珀彩霞打趣几句混过去了,心里却更是着慌,也不知是福是祸。这半天只是反复思忖不得要领。昏昏沉沉过了晌午,便抛开不想,又梳洗了想往潇湘馆去。正欲出门,见鸳鸯进来,更是惊讶,“今儿是怎么了,都往我这秋爽斋来。老太太怕是刚刚自南安王府回吧,鸳鸯姐姐怎么出来了”鸳鸯手中把玩着一枝桃花,“老太太刚刚回来,心里惦记林姑娘,让我来园子里看看。你瞧林姑娘这些日子倒是新鲜,满屋子都设着桃花,还给了我一枝玩儿。”探春道,“我正要去瞧林姐姐呢。只是鸳鸯姐姐怎么也多了懒,完了差事还往我这里逛”鸳鸯笑道,“好姑娘,可别冤枉了我,我这还有一件差事呢,本以为姑娘在林姑娘那里,却没遇上,这才专门来请姑娘。老太太请呢。”探春心下一惊,心知南安王府这两日的举动,与自己是有关无疑的了,只问鸳鸯,“好姐姐,你告诉我,老太太找我所为何事”鸳鸯是眼神中却是闪过一丝惊慌,“好姑娘,你去了不就知道了”说着便只是把探春往外拉。侍书要跟着去,却叫鸳鸯拦下了,“有我服侍你家姑娘呢,你好生歇着。”探春只得一人跟着鸳鸯急急的去了。
到了贾母屋外,鸳鸯却不跟着进去,只推探春,轻声道,“三姑娘进去吧,老太太等着呢。”探春进得屋去,却觉得与平日不同。平日里老太太屋里最是热闹不过的,凤姐儿插科打诨,自己姐妹说笑逗趣,丫头们站了一屋子,此时却一个人也不见。平日不觉得,今日只觉得这正堂大而沉重,一重重厚厚的锦缎帘幕垂下来,明明是晌午刚过,屋里却是暗的。探春没见贾母,只试探的问,“老太太”一室沉默,半晌才听得贾母的声音从帷幕深处传来,却是黯淡低沉的,“三丫头,过来吧。”探春遂走至最里间,见贾母半躺在榻上,神色晦暗,忙上前去扶住,“老太太,怎么不叫鸳鸯姐姐伺候着”贾母看着探春,伸手去抚她的额,眼中却簌簌地落下了泪。探春却怔住了,贾母虽疼爱自己,这样的亲密举止却只对宝黛做过,更休提这眼泪了。探春很清楚,在祖母的心里,自己只是个聪慧伶俐的讨喜孙女,却也只是众孙女中的一个罢了。见贾母这般,忙跪下道,“老太太”贾母忙拉住她,“探丫头,快起来,祖母有话跟你说。”探春忙答道,“老太太有话,孙女儿听着就是。”心下却是忐忑不已。贾母却不答话,探春只好等着,半晌,贾母开口,“朝廷与西南边藩王永靖王打了也有四五年了,领兵的正是南安王爷,你可知道”探春点点头。贾母接着道,“如今战局极是不利,朝廷要议和,西边永靖王请旨,若朝廷遣宗室女子与世子和亲,愿长久臣服。如今皇族血脉不盛,莫说宫中,皇亲中也难寻无年岁相当的公主,可这和亲又势在必行。南安王爷故去的正妃乃是圣上的姑姑,也算是嫡亲的了,又正是领兵的将领,圣上便下旨,命南安王府遣嫁郡主和亲,也更有干戈化为玉帛的意思。”探春心头一跳,悚然抬头,“老太太”贾母却不看着探春,垂目继续道,“南安王只苏紫曼郡主一个女儿,王妃去得早,太妃王爷都当做心肝宝贝,自然舍不得远嫁。况且南安王一脉今年独掌西南西北战事,却屡屡失利,王妃虽是公主,却去世多年,生前也不大理这争斗之事,无人无有依凭,早在三年前便谋划让紫曼郡主入宫,巩固权位。你也听得太妃说了,紫曼郡主有个姐姐,九岁上殁了。如今太妃认了你,只为了让你作为去了的那位青罗郡主嫁去西边,好让紫曼郡主入宫去。”探春心头剧震,只是问,“青罗郡主已殁了,皇上自然是知道的,我怎么”贾母笑笑,叹道,“傻孩子,你虽然聪明,到底年轻。如今忠顺王一派弄权,北静王爷年轻尚文,其余的王爷老迈,朝中无有大将,南安王府虽是战败,却也是朝廷可以倚仗的。如今南安王府若是收了义女远嫁,将亲女送入宫中,皇上也自然会允的。至于青罗郡主一事,圣上说她没死,谁又敢说个不字只要御笔亲封了公主,便是宫女儿也是公主了,何况皇上为了显示天恩浩荡,必是要显示你血脉高贵,是他嫡亲的表妹的。”探春惶然,眼中已是有泪,“只是,为何是我呢”贾母又是一叹,搂过探春,“可怜的孩子。老太妃年前见战事不利,已是有所预料,一直暗中在各府里寻找人选。这和亲乃是大事,一个不好莫说祸及自身,只怕于朝廷战事大是不利,莫说小门小户姑娘,便是一般的王公之女,也是不成的。王府里寿宴瞧见了你,甚是满意,觉得你容貌上佳又兼聪明大度,定然有利于安邦定国的。至于我们探丫头,想来你心里也有数,这二年府里大是不如前了,连元妃娘娘也南安王府一向与我贾氏交好,多有照拂,危难之中或能相助,是断不能得罪的。太妃昨日来,我与你太太便料是如此,与你父亲、你大老爷和珍哥儿商量,也只好让你去。近日太妃又请了我去,明白提了这事,也就只能答了。探丫头,你是贾家的女儿,为了咱们贾家,也只能苦了你。”探春心下明白,家族权衡之下,舍弃牺牲了自己。心下虽苦,却也只是应着,“既是这样,孙女嫁便是。只不知在家中还有多少时日”贾母搂着探春只是落泪,道,“好丫头,祖母没有看错你。太妃心疼你,允你在家中再多住些时日。只是清明前后,南安王府便要接了你往宫里受封公主。听太妃意思,怕是紫曼郡主会与你同日入宫,册了妃子,世子送你二人入宫,完了嘉礼,再一直送你往西边去,作为朝廷钦使,你和永靖王世子的婚事结了才会回来。”探春垂目,却不答话。贾母语气沉重,“这几日你在园子里多热闹热闹吧,随你们闹去。可惜你二姐姐和林姐姐你们莫要瞒我,我虽是病着,心里头清楚,林丫头这身子,怕是不好了。你们这些姐妹,你大姐姐是个有福的,可惜去得早。如今探丫头,只盼着你将来是个福泽深厚的吧。”探春低低应了,便向贾母告退。贾母心中酸痛,却也无话安慰,瞧探春脸色虽是惨白,神情倒还镇定,便挥手让他去了。探春遂起身,转身间只听得贾母在身后一声深深叹息。
出得荣禧堂,才觉又落了春雨。鸳鸯侯在廊下,见探春出来,忙迎上去,一脸关切,“三姑娘”探春只道,“鸳鸯姐姐,进屋去吧,老太太身子不爽呢。”鸳鸯满腹的话也不知如何说,只好递给探春一柄伞,郑重道,“三姑娘,风寒雨凉,珍重自身啊。”探春瞧着鸳鸯的眼睛,了然一笑,“多谢姐姐。”语罢便撑了伞自行离去了。鸳鸯只好一叹,自进屋去安慰贾母。
探春一路在府中行去,却是少见有人,偌大的府邸倒像是只剩了自己一个。彩阑朱砌,画栋雕梁,却是觉得无限陌生。心下急急地只想往园子里去,往日不觉,今日才知府里到的园子颇有路程,总也到不得。好容易进得园子,因风雨颇重,欲沿着饶墙垣而行的游廊往秋爽斋去,绕到山侧,一转眼瞧见大主山一带翠障深处隐约露出的一带桃花,心中忽的一松,腿下却是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便扶着廊上的美人靠慢慢坐下。气息甫定,才觉已是一身冷汗,手里的绢帕已抓得皱了。顺手将手中的伞往廊子下一搁,却瞧见伞上绘的竟是杏林春燕图样,煞是富丽喜庆。探春瞧着只是出神,杏花主贵婿,却原来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么前些日子才与侍书说,想出的这园子去瞧大山大水,却未料得这一日来的竟然这样快。王妃,贵婿的话竟似是都应验了,只是这远嫁千里,生离死别,却是始料未及的。日边红杏倚云栽,却原来当真是嫁与天边,死生不复相见。如今已是二月十九,春分已过,距三月初三清明也没有几日。三月初二,却还是自己十六岁的生辰。正伤心至此,却见廊外山石上落着几点残红,已是红销香断。心头一跳,却猛然想起黛玉。至清明之时,自己虽是远嫁千里,到底只是前途未卜,或许倒还能有一番作为,可黛玉,却不知魂飞何处了。莫问明年葬何乡,此去魂飞无寻处,却竟然一语成谶。自己这一去,山长水阔虽是离家去国,凶多吉少,或还有另一番天地,比起迎春姐姐的命运,自己或者更愿意这般,与国尽忠,于家尽孝,于己身,或许也是新的世界未可知。这般想来,心中的郁闷倒是轻了,连日来自伤自怜,也不过是因着前途未卜,如今既是有了结局,倒生出一股慷慨孤勇,只这般一路行去便是。心思已定,心怀便是开阔了许多,只哀怜黛玉,便起身往潇湘馆去。
潇湘馆离正门本是不远,不一时便到了。穿竹林而过,雨珠经了竹叶滑落下来,落上紧绷的伞面,铮然有声。走至屋外,却见紫鹃独自一人守在廊下,见探春走来,悄悄比了个手势。探春会意,便也收了伞,只在廊下与紫鹃一处坐着,只低低问,“二哥哥在屋里”紫鹃点点头,“姑娘才吃了药睡下了。”神色却像是忐忑的样子。探春笑笑,“傻丫头,林姐姐和宝哥哥的心思,我们多年姊妹,心里岂有不知的林姐姐的情形,那一日我知道你是听去了。如今这般情形,宝玉哥哥只怕有多少体己话儿要对姐姐说呢,能让姐姐快活一日便是一日了,我又岂会多说什么。”紫鹃感泣,“好姑娘,素日你与我们姑娘就好,如今看来,当真是掏心窝子的姐妹,凡事为姑娘想着。我心下明白,如今为了二爷日日守着姑娘,姑娘和四姑娘每日来我们这边,也不过是为着堵众人闲话。太医的话咱们虽不说,姑娘心下也是明白,只瞒着老太太罢了。姑娘不便说,我替我们姑娘谢三姑娘的情意。”探春安慰,“傻丫头,哭什么呢纵是不为二哥哥,多年姐妹,每日来看看林姐姐也是应当。如今只能叫姐姐多快活几日罢了。”二人话说到此处,心下都如明镜儿一般,也不再多话,只默默坐着。过了好一会子听得里屋说话声,知道黛玉醒了,这才进屋去。也不提今日老太太的话,只闲话几句家常。到得晚间,正传了膳,却见惜春也进得屋来,笑说,“还是大家一处吃饭热闹。”说着瞧了探春一眼,那眼神却是透着悲悯,探春心下了然,知道自己在老太太跟前一点头,这和亲的事情怕是府中上下已是得知的了。这种事情,原只是瞒住藩王即可,这边却哪里瞒得住。其实永靖王也未必在意这真假,只要这旨意上是天潢贵胄即可,昭君出塞去,不也是如此么若真是有一日再动兵戈,莫说是真郡主,就是皇上嫡亲的女儿去了,也是断断没有用的。想得此处,心下仓皇,匆匆吃了点便回去了。心下知道自己一走,惜春定然会把这事告诉宝黛的,自己走了倒是免得又勾起伤心。
回得秋爽斋,侍书翠墨两个早迎上来,眼神哀哀地只望着她。探春见着他们这神色,心中倒是定了,“你们两个着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我这一去虽是远,却也不是吃苦受罪去的,你们放心,过的几年,说不得还会来瞧你们呢,只不知你们两个丫头是不是也出去有小女婿了呢。”却见侍书翠墨扑过来只是跪求,“姑娘说的什么话呢奴婢们自小和姑娘一处长大,说句僭越不知礼数的话,自来是把姑娘当自家姐妹的。姑娘如今去那番邦,路途千里,多少艰难,我们岂有不跟着去的叫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不成姑娘若不答应,奴婢们只求老太太去,老太太必是准的。”探春心下感动,忙一手一个搀扶起来,叹道,“常言道患难见真心,如今看来是不错的。前些年抄检大观园,我只当这一家子都散了,没得窝里横起来。但如今只瞧着你们,这十几年总算没有白过。罢了,横竖是宝哥哥那句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死了咱们一处化灰化烟便是了。”说着便嘱咐二人把这些年收的那些体己物翻检翻检,或是自己带去留着做念想儿,或是留给园子里记挂的姐妹,好歹留着,权当自己没走似的。如今到清明也只十余日,若是在家中还能过的十六岁生辰,也是好的。
三人便翻检起来,陈年的物事都压在箱子底,倒是好好地收录着。最心爱的莫过于当初结社的请柬与诗抄,因是社主,恰爱写两笔字,每一社的诗文都是笔录了的,海棠柳絮,咏菊叹雪,再没有缺失的。期间偶然也有怡红、潇湘、蘅芜等人手稿,也是珍重藏起。还有便是宝哥哥给的什么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当初给姐妹们抢了去,多少舍不得,好歹央了二哥哥给又带了些。真真是拙朴不俗的。正笑看着,却忽的泛起一个小荷包,瞧着锦缎颜色已经老旧的很,也不是什么上好料子,只荷包上绣着的两只粉蝶儿落在花间,却是活灵活现的,像是振翅欲飞。这荷包也留着十几年了,总也没有丢,是赵姨娘亲手给做的唯一一件物十。探春跟着赵姨娘时间极短,刚下地便跟姐妹们和宝玉只在老太太跟前住,这荷包还是未记事的时节赵姨娘给做的,颜色鲜亮绣活精致,很是带了些日子。七八岁上无意中知道是谁做的,嫌着赵姨娘不体面,只管太太叫娘,也就左右瞧着不好,丢在一边再没带过。年岁渐长,和赵姨娘愈合不来,自己给宝玉做鞋袜没给环儿做也要口角一阵,心下更是不待见了。只是如今人要走了,这活计瞧着却又是一番滋味了。这家国大事,赵姨娘自然不会懂得,不知自己远嫁,她是欢喜,还是伤心呢心头忽然一热,便想去瞧瞧赵姨娘和环哥儿,却又想着多年来二人总是叫自己没体面,那各种泼皮腌臜样子,到底又没去。只把那粉蝶儿的荷包,用一根玉色的绦子忘腰间系了,一悠一悠的晃荡。心里心思百转,有时是忧,有时是喜,有时又回想起小时候姐妹们一处玩闹的事情,二姐姐闷葫芦,大事小情都是她拿主意,宝哥哥也只跟着闹。后来林姐姐来了,又喜静,二哥哥便常跟他说体己话儿,倒没有小时候闹得厉害。后来又来了个宝姐姐,言语不多,却是隐然是做主的人。后来姐妹兄弟们都大了,在园子里写诗作画,却真真是如梦的好时光。如此只是想,几样东西却是翻检了半宿,到四更天才歇下,迷迷糊糊也只略喝了合眼,倒做了好些梦,也只是儿时的印象。却又总像见着那一日和林姐姐放风筝,放的那样高,彩绘斑斓的翟凤,拿小银剪子一下子就剪断,飞到外面的原野中去了。原来这样繁华锦绣,不过那么轻轻一剪,便飞去不知何方。千里东风一梦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