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望着远处城外的沙河,沙河百年间没有举办过这样盛大的庆典,此刻也已经被灯火点燃了。那些没有守在敦煌城下,预备看长郡主的三拜大礼并将她和任将军送出敦煌城的人,已经在沙河边点燃了几十处篝火,开始了欢歌舞步,等待着沙河边的婚典篇章到来。
那些人是这样的欢乐,不单单是为了昌平王府新的喜事,更是因为这座城市已经从战争、杀戮和死亡的阴影里走脱出来,重新绽放出它千年不曾黯淡的盛世之光。他们是快乐的,为了今日的生,也为了新的太平百年的到来。
“我让纤雨在沙河完成婚礼,是想要她能和所有敦煌子民一样,拥有幸福完满的婚姻。”玲珑轻声答道,“你把纤雨嫁给任将军,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定然不是因为要报复母妃的缘故。你就纤雨这么一个妹妹,向来视她为珍宝,不会为了自己的一时之气,断送了她的一生。”玲珑并没有看着高羽,语气平静,“她一定是爱着将军的,是不是你把她嫁给将军,是要成全她的心意。”
玲珑抚了抚身前的白玉阑干,“你们高家,在敦煌称王已有百年,在这高台上成婚的王族许多,却有几个能修得完满结局纵然是在这里被万人仰望又如何不过都和这两座楼台一样,被远远地隔开了。而我敦煌千年,在沙河水中沐浴许诺的子民,却都能在所有人的欢声笑语里头,得到自己的幸福,和心上人再也不会分开。”
高羽闻言,也是沉默了。西北民风剽悍,却也是最为重情重义的一群人。若是在沙河水里许下了诺言,今生今世,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整个敦煌城,只有他们高氏家族的人,从不曾在沙河水中许诺,永远被隔在了王宫顶端的两边。
玲珑的声音从耳边传过来,带着几分的伤感,“纤雨虽然是高家的女儿,却也是真正的大漠儿女,心思明朗重情重义。或者是我迷信了这样的传言,然而我总是希望,她能够像所有在沙河水里喝下合卺酒的女子一样,获得自己应得的快乐。离开这座束缚了她十几年的王宫,在河水里洗去前尘,重新开始。”
玲珑语毕,半日却不曾听见高羽答话,却觉得耳边的呼吸略沉重了些。玲珑心里一惊,以为高羽的病又犯了起来,忙转身道,“怎么了这些日子不是已经好了许多,怎么这会子又不好起来。”
高台黑暗,玲珑瞧不见高羽,只依稀觉得近在咫尺的人往后一退,又沉默了一刹,忽然道,“你既然相信这个,在你和我大婚的时候,却怎么一字不提”玲珑一怔,是了,她和高羽大婚的时候,她是敦煌王族的公主,司礼官曾经也问起,是否要依循这敦煌旧俗,然而自己却用时局震荡未明拒绝了。
玲珑叹了一口气,凝目望着远处璀璨的河流,“去了又怎么样呢你我之间,原本不是这样的传言能够改变的。就算是我们在沙河里喝了合卺酒,最终也不过是像高家的所有王和王妃一样,在这城池的两端,各自过各自的日子罢了。你心里也明白的,何必还要问这样的痴话呢”
玲珑心里笑起来,若是心已经变了模样,就算是一起在沙河里许下三生之诺,也不过是羁缚罢了。这样的道理,自己是明白的,高羽又如何会不明白呢只是他那一瞬的失态,却叫玲珑沉寂的心,忽然间又跳动了。然而不过是一瞬,就又回复了沉寂,那一日,同样是在这里,他们已经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该有的缘分也就都已经尽了。
高羽却并不答话,那沉重的呼吸却慢慢平复了下去。忽然听见通往高台的阶梯上有些动静,就听高羽道,“婚典就要开始了,咱们走罢。”
玲珑回头瞧了一眼,通往这敦煌至高处的阶梯之上,蜿蜒而来一众灯火,那是布置婚典的宫人,将要点燃这一个终年寂静无人的英烈台,叫它拥有数十年一次的热闹。
在这座高台上,几十年前,高羽的父亲曾在这里迎娶了他的王妃,半月前,自己在这里嫁给了高羽。不论灯火中国中心的两个人心里怎样,在外人看来,这样的时候总是热闹的。而今日之后,想必这一处所在,又要寂静多年了。唯有自己和身边之人,永远在这寂静无人的英烈台上,分处两侧去看这世间,如日月并肩,却永不相逢。
新月初上,给白日里燥热豪迈的大漠笼上温柔的光,夜已到来。敦煌城外的沙河,水边点燃了无数莲花灯,密簇簇地拥在一起,将河岸照的亮了。等这条河流今夜的主人到来,所有的灯盏都会流入河水中,随着微波浮游,簇拥着水心许下誓言的男女。沿岸的滩涂上摆好了巨大的木柴垛,只等着到了午夜满月高悬于天际的时候被新婚的夫妻点燃。整条河都准备好了极致的热闹,此刻却寂静无声。大漠里的夜风冷冷吹过,只有灯火随着风声跳动。
河边的热闹还要两个时辰才开始,岸上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在沙地上留下最新的两行足迹。
怀慕和青罗本该在敦煌城头的许多佳客之列,作为最尊贵的见证者,去等待这一场盛事。此时却孤身在此,并肩望着河水流过来的那一头,长久地沉默着。青罗回过身去,远望着新月下的敦煌城,看见城头次第点亮的宫灯,一路蜿蜒的火炬,将这座城照得如同白昼。
青罗见过夜里的蓉城,隔了雨雾望着,像是一枚散着柔润光泽的明珠,而敦煌不同,被火光照亮的敦煌,自身就是一把燃烧的火。
在这座城池里,她看见了新的传奇,遇见了新的人事,开启了新的作为征服者的人生路途,也见过叫自己惊心动魄的血与火。然而在匆匆告别的时候,她曾经有过的期待和激动,歉疚或者满足都已经消逝了,唯独剩下的,竟然是一丝的忧虑和不舍。和这一城灯火欢呼一起被她留在身后的,还有和初嫁的自己一样年轻的玲珑,一样为了自己的家族和国土牺牲了一切,割舍了爱恋和温柔,也和当初的自己一样,对未来的人生毫无期盼。
她对玲珑,带着几丝怜惜,同情她的境遇,也希望她能和自己一样,拥有新的属于自己的人生,不为不得不背负的责任,只为愿意倾尽全部的真心。而另一个将在今夜初嫁的女子,满怀着幸福的欢悦,却不知自己要面对的,是或者永远不属于自己的,曾经属于母亲的爱人。
青罗正出着神,却见河水转过弯那一头的暗影里,悄悄驶出来一艘船,被初生的月光勾出一道银边。船只不大,度却极快,无声无息地便到了自己跟前。怀慕在耳边低低道,“他们来了,咱们走罢。”
说着便携青罗一跃而上,船头立着一个戴着银色面具之人,正是柳容致。船舱里头鸦雀无声,却在月光下看得见甲胄的光亮一闪而过。
柳容致见二人上船,点点头道,“你们脱身得倒是快,咱们这就走罢。如今水路里没有什么阻碍,春日里水流颇疾,若是加紧了度,不出七日,咱们便能从桃园川回蓉城去了。船上的人,都是我这些年身边的心腹之人,你只管放心。”
怀慕点头道,“咱们从水路走,董余已经回了蓉城,可以说此时是咱们在城中的内应。我和舅父从水路走,再安排董润从西边6路接应咱们,如此再没什么不妥的。”
柳容致点点头,又道,“方家的文峰和文峻,我听说仍然和文崎一起留在敦煌,替玲珑稳住西北局面。只是方家究竟不是你的心腹,如今方家的两个老爷和老太爷都在蓉城,可以说是在你大哥的控制之下,你又把敦煌军权交托给了这几个人,若他们联合在一起生了什么异心,你岂不是要腹背受敌依我看,若是一定要让文崎留在这里,也要把文峻和文峰带回蓉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