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云轩里此时又是一番光景。安氏自晚间一直觉得烦躁,丫头们沏上新供的茶,又在香炉里头添了满满一把凝神的檀香,抹了好些子薄荷油却仍旧觉得晕沉沉的。身边伺候的丫头见安氏只管沉着一张脸,心里头知道她一准又是在思索什么恼人的事情,也都不敢插话,静静地只在外间伺候。安氏手里捏着茶杯,一直想着午间来和自己回话的丫头跟自己说的事情。忽然想起别的事情来,就喊翎燕,翎燕本就在外头候着,一听安氏叫唤,即可就进来,见安氏面色还是不好,小心问道,“云主子有什么事情”安氏问,“今日怎么没见管家的婆子进来回话取东西,是怎么了”翎燕道,“回主子的话,本来晌午间各个管家婆子都来了,只是那时候瑾儿在您屋里头回话呢,我也不敢叫她们进来,就说主子您身子不爽快,让晚间再来。”安氏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这会子也好些了,你把他们都叫进来就是了。”翎燕迟疑道,“主子,我瞧您这一下午脸色都不好,一直用薄荷脑油擦着也不见精神,现在脸色还是黄黄的呢,若是没什么打紧的事情,您要不就歇歇。”安氏蹙眉道,“这府里每日大大小小的事情,总有几千几百件,每日夙兴夜寐地也料理不完,哪里有躲懒的功夫。外头瞧着这管家的权势是好大的体面,其实个中滋味,都是天知道罢了。”翎燕陪笑道,“主子能者多劳,我们也不敢多劝什么。只是一句,您这样福气,可是任哪位主子都求不来的呢,如今各门各院,谁不敬着您几分呢,连和韵堂里头的那位,也得让着您不是。到底是和王爷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有了大公子还叫管着这样大的家业,谁又能和您并肩去呢。”
安氏面上颇带了些倦意,“你这丫头惯会说这些,嘴里和抹了蜜似的。你从小就跟着我,算是我第一的体己人儿了,有什么话,我也不瞒你。若说起年轻,你也不过和月逍差不多年纪,只是论起心思细巧,她就比不上你了,更别提知道我的心了。到底是从小跟着我,经过些事情,和外头的不一样。你也不必说这些话来宽慰我,你也知道,我这些年殚精竭虑,哪有一日的清闲。我这样的出身管着家,不过是王爷镇着外人才不好说什么,背地里谁不嚼舌根子呢。管得好呢也没个好话,若是管不好,不定有多少脏水要往我屋子里头泼呢。你瞧别的屋里头,谁不是金碧辉煌锦绣成堆的,那个白氏,原来不过就是个唱戏的娼妇粉头之流,如今也当起半个主子来,满屋里头金灿灿地晃得人睁不开眼,秦氏就更不必说,巴不得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摆到我眼前头来。只有咱们屋里,这么些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不经了我的手,偏偏就得做出这个谦卑寒酸的样子给人看,稍不留神就被人说是挪用了官中的东西,谁叫我原是无依无凭的,连儿女也没什么好东西可孝敬,原也没什么话可说。我也闷气了多少年了,王爷也一句话不说,从不给我屋里头添置一件半件的,怎么不叫人旁的人瞧着笑话呢。”
翎燕笑道,“王爷心里怎么会没有主子您呢,这么些年,凭那些狐媚子再怎么得宠,也没人盖过您去。主子您事忙,王爷怕扰了您少来也是常有的事,王爷这些年,对各院子的一娘们也都不是十分上心,自然是体贴为主子您的缘故了。”
安氏冷笑道,“为我”也不再说话,依旧用手里的薄荷脑油往两边额角上抹。半晌才道,“罢了,没的说这些做什么,叫人心里更烦了。”突然瞧着翎燕,像是思索什么,就问道,“翎燕儿,我且问你,你愿不愿意有一日和我一样”翎燕忙道,“主子是拿翎燕取笑,我不过是个粗实的丫头,哪里敢有这样的想头,打死也不敢的。”安氏哼了一声,道,“不敢,有什么不敢我当初与你又有什么分别了,公府侯门,纳个丫头做个姨娘,原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不过这以后的事情,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说着就紧盯着翎燕,像是要瞧进她的脑子里头去,“你且告诉我,你有没有这样心思”翎燕登时红了脸,半晌才道,“我打小儿跟着主子,一切都听您的,若是主子叫翎燕一辈子陪着您,翎燕就一辈子伺候主子。”安氏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道,“听你这意思,是愿意的了。”翎燕也不说话,只管低着头。安氏便笑道,“你和怀思自小一起长大,论情分自然是有的,我也满心里疼你,若是有你伺候他,我也放心许多。只是你若是在怀思的屋里,难免就帮衬不到我,月逍好歹是正室,我若是偏疼着你冷落了她,旁人不知道要怎么说咱们,如今我还想把你在身边留几年,好叫你帮衬着我,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翎燕忙磕下头去,“主子这样的恩典,翎燕哪里敢受呢,一切听主子吩咐就是了。”安氏又一笑,“前头那一句大可不必,在我面前,不必这样遮遮掩掩的。”翎燕就谢了恩。安氏便道,“家事也说完了,该做点别的了。你且把那些管家婆子都请进来吧。”翎燕便应声下去。
不一会子各人皆已到齐,满屋子里黑压压站了一地的人,都恭恭敬敬站着不敢吱声儿,站头里的那个是众人的头领,陪着笑道,“主子今儿身子不好,原不该来搅您,只是今日实在是有重要事情要回了您。”安氏道,“卫嫂子不必客气,只是我瞧往日来回话,也没有这么多人,今儿这是怎么了乌央乌央来了这许多,倒唬了我一跳。”卫家的忙笑道,“可不是今儿人多热闹么,今夏各处的贡礼上来了,这样大的事情,不回主子一声儿,咱们这些人哪里敢入库呢。”安氏点点头道,“这原是紧要事情,只是这贡礼都有个数目,你一个人来回了我也就是了,怎么这些人都来了。”卫家的忙道,“主子有所不知,今年入梅,好些库房都损坏了,如今还没有修缮齐全,今儿可巧送的东西又多,一时之间没处安放。这些人都是管着各样东西的,所以一起来请主子给个示下,是要怎么个处置才好。”
安氏想了想,忽然道,“既然这样,这东西不存个地方自然不妥当,如今府里各处都有人住着,搁谁那儿也不方便,宜韵堂虽然空着,王爷是素来不许人动的。再说就是后头大小姐的芷芳阁空着,只是蓉馨馆和蕊香室两边二小姐三小姐都住着,都是未出阁的姑娘,这搬来搬去人来人往的甚是不好。这样吧,春绿轩大些,里头虽住了四个姨娘,还有好些空屋子,离后头库房也近。你就告诉他们,多出来的东西就往那边先搁着,再传我的话给几位妹妹,说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总不能委屈了两位姑娘对了,再从那些东西里头,每位姨娘给拨点什么做赔礼,,叫她们忍一忍委屈就是了。”
卫家的笑道,“主子果然是周全,主子这样一说,几位姨娘哪有不肯的道理呢,原本就是空屋子。”想了想又问道,“只是不知哪些东西搁在里头,还请主子示下。”安氏想了想,道,“既然入梅库房损坏,那些好的只怕也有些不妥,你们且好好查一查。既然不妥,这贵重东西自然不好放在里头,锦缎一类本就易腐自然不必说了,金珠一类虽然不怕,只是库房若是朽烂外头难免有人乘机进来行窃,还是搁在里头的好。何况既然搁在几位姨娘院子里,自然要放些干净雅洁的东西。”卫嫂子忙道,“主子考虑的很是,我这就下去照办。”安氏笑笑,便道,“就这样罢,你就下去,我也乏了。”
卫家的刚下去,倚檀就问道,“照理说这库房坏了,园子里还有许多空的去处,一时间充了库房也是理所应当,怎么主子您非要把东西往春绿轩里头搁,还都是些金贵东西”安氏笑道,“你别问,我自然有我的意思,到后头你就知道了。到晚间没人的时候,你悄悄儿把管着金银饰的李家的找来,再有把春绿轩的王嬷嬷也找来,别叫人看见。”翎燕忙应了退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