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姑娘一路上楼,这一处楼梯在街角,被一丛修竹所遮蔽,看不见底下的车驾,所以空荡荡的倒是无人。甄姑娘才松了口气,准备绕到二楼上去,看能不能瞧见下头的人群清珏的踪迹。一抬眼,却看见一个人站在门边,整个人没在阴影里头,看不见面目神情,只看得出身形消瘦,穿着一身灰色的衣裳,显得有些落寞似的。
甄姑娘抬起头,看着此时此刻,唯一和自己一样并没有注目着帝王车驾的人。那个人在暗影久久地没有移动,并不曾走下来叫人看见他的模样,却也没有让开来,只是一直站在影子里头,好像他会永远那么站着似的。底下人声鼎沸,山呼犹如海浪一样,一潮一潮的不断涌来,可她却还是听见那个人,用耳语一样的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侍书。”
楼头站着的那个人,是澎涞。他本来不爱这样的热闹,可自家的王爷世子,都在随行的百官之中,也少不得要来看一看,以防有什么差池。澎涞自然不愿与寻常人等拥在街边,故而在这街边的茶楼之上,如寻常的富家公子一样,包下了一个临窗的雅间。
底下的情形一望可知,却又不会被人打扰。饮一盏清茶,瞧着底下那些纷纷扰扰,只觉得世上苍生都如蝼蚁。他不爱热闹,可总是要在这热闹以外冷眼旁观。日子久了,也就渐渐地习惯了。世人都沉迷其中,他却能在这喧嚷之中,独独给自己留出一点无人能扰的寂静。看着那些人的喜悦激动,就如同看着一出戏。底下的人全情投入,却只能换他嘴角的一点笑意。
更何况,这一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很多事情,就是在这样万众瞩目的时候做了,才能真正一锤定音,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很多时候,蛰伏良久,为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机会罢了。他在等,等车驾到近前的时候,出必杀的一击。他在等,等那一刻到来,底下的这些人,就都会成为这一场盛大演出的观众,替自己做一个见证。
此时车驾就在几丈之外,一切事情都已在他掌握之中。澎涞忍不住支起了身子,凝神望着底下的车马人群。却忽然在跪地的众人之中,看见一个青衣女子,卓然地站在人群中。那身影有几分熟悉,却又看不真切。
澎涞心里的疑惑只是一瞬,正欲转开眼去,那女子却忽然转过身来,白绫覆面,只露出清粼粼的一双眼睛。那眼神一瞬间就击中了澎涞的心。那是侍书最后看着自己的那个眼神,眼中空无一物,像是韶华胜极的花朵,那样的生机簇簇,只不过是这么一瞬,便就已然零落成泥。澎涞一瞬间眼前迷蒙,好像看见了当初她面颊上划过的那一滴眼泪,从血污中慢慢落下,从晶莹剔透,慢慢变成了珊瑚一样的红。
澎涞不自禁地怔住了,在哪一个瞬间里头,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本该注目的所在,只看得见那一双眼睛。他有多久不曾见她在松城外的那一场大雪里,她为了救他而冒了死亡的风险,可最后却因为自己的欺骗,拒绝了他,宁愿就这样放弃求生的机会。那个女子,在他的一生之中出现,不过那么几个瞬息。他欺骗她,放弃她的时候皆是毫不犹豫,直到获知了她的死讯,一瞬间的惊痛之后,整个心也空空荡荡的,再也感觉不到其他。
之后的日日夜夜,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壮志未酬,这个在他纷忙的一生中昙花一现的人,也就被他忘在了脑后。他再也不曾想起她。可此时此刻,在这个连面目都看不清楚的女子,在人群中忽然出现的时候,澎涞在忽然现,侍书在自己眼前曾经的所有,竟全都历历在目。
他情不自禁地下去迎她,放下了本该注目的大事,放下了所有的思考和谋算。这一失而复得的眼睛,他好容易又看见了,如何能够错过上一次,他一个转身,她就永远离开了。而这一次,他再也不敢,再也不会了。
刚刚走到门边,就看见那个神秘的女子往上头走来。她站在一丛修竹边上,屋檐上落下正午的阳光,正正落在她身上。青衣如水,看不清面孔,只看见那一双眼睛。离得这样近,他再确定不过,这是侍书的眼睛。可他却又疑惑了,眼前的这个女子,看见自己的时候,并没有丝毫一样,她就那么平淡地看着自己,就好像只是在等待着自己离开一样。
澎涞忽然想起那一日在玉峡关,自己隔着帘子,听着里头的侍书对自己带着愤怒的话语。那时候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就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对自己的话语里,还有依恋。那时候他喊了她的名字,对她说,你别害怕,我会帮衬着你的。那时候自己并不知道,其实他已经被那话语里的软弱和依恋所打动。在那一刻,他想要保护她,并不因为她自己手心的傀儡,只是因为她是侍书而已。
侍书,侍书。澎涞尝试着轻轻地唤眼前的女子,就好像数年以前,自己隔着帘子那样唤那个人一样。可眼前的人却仍旧没有什么反应。若她真是侍书,怎么会看见他的时候,还是如此的平淡他曾经看见过那么多种她的模样,畏惧的,娇怯的,安慰的,满足的,决断的,眼前的这一种,却只在她临终的时候,曾经出现过那么一瞬。
澎涞心里忽然想,也许侍书已经死去了,这个人,只是自己看见的一个幻影罢了。死去的人,又怎么会重新出现在眼前呢带着最后一眼的神情,在阳光底下连轮廓都模糊了,好像要融入背后的那一丛修竹里去。
也许这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一别芳容,几经寒暑。他有多久不曾看见她连他自己也慢慢记不清了。多情犹自梦中来,向人粉泪流如雨。眼前的这个人,就好像是从梦里出现的一个影子,带着最后一颗的那一滴血泪,含着无限的神情,又带着决然的告别,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澎涞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在西北的岁月里,城头的号角和战鼓声。策马奔驰在雪原上的时候,他从来不曾想到,那就是最后的告别。
后来万事成空,他也只是淡淡搁下,从来不曾对人提及,甚至不曾对自己提及,这个女子在他的一生里,到底有多么重要。事到如今,他却忽然明白,那一别后,愁肠万缕,断魂惆怅,不过时为了一切皆空之后,他再也无处寻觅那个人罢了。
人生弹指事成空,断魂惆怅无寻处。眼前的这个人,是真实,还是虚空,好像都不太重要。他只是在想,不管是真实还是虚空,他也要将这个人留住。
第三十章完。第卅一章,画眉人去玉篦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