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翎燕虽然已经无事,为了以防万一,仍旧留了绯玉在清晓阁伺候,只有一个澜玉跟着怀蓉怀蕊姐妹两个。,怀蓉在半路上告别了怀蕊,就遣了澜玉送了怀蓉往盈枝院里去,自己独自一人往洗砚斋走。外头仍然下着雨,独自支着伞提着一盏玻璃绣球灯,倒也能赏见细雨蒙蒙里头的春景。满目春花已繁,被雨丝一遮,在微光里头显得尤为空蒙静雅,十分好看,只是怀蓉心里却满腹的心事,哪里有心去赏。路过春山脚下,却忽然听见丝丝缕缕的琴音,不由得顿住了脚步。怀蓉只觉得那琴声清亮明媚,似乎又千树繁华盛开,娇艳却温婉,即便化作花雨飞落,也丝毫不见惆怅,只是别样的风流。怀蓉本是心思沉重的,却忽然觉得有些亮堂起来,只觉得春雨温柔,风光秀美。只是家中所知擅琴者也不过就是自己和怀慕,如今青罗和怀慕久不在家,春山一带,却不知还有谁能奏的这样好琴
怀蓉驻足细看,眼见刚刚走过青罗往日议事回话儿的轻丝浅色楼,一带碧柳垂垂已经成了烟雨之外空蒙碧色,只是在这夜色里之间,之间如烟如雾缭绕,却也瞧不清楚颜色了。前头春水沿岸植有数十本桃李,今年花期犹早,如今已经初初吐露丹葩,又被夜雨一润,似乎还有暗香拂来。花树之后掩着小小一座临水轩榭,与身后的轻丝浅色楼相映成趣,便是春水沿岸又一景致,题为飞花轻梦的。飞花轻梦轩在花树之后露出小小翘脚,悬着一盏风灯,在这夜雨里头那光亮都是蒙蒙的,照的四围花树如瑶台仙葩一般,只是瞧不见胭脂颜色,只觉得皎洁如玉色了。怀蓉往日里时常从这里经过,然而若不是这琴声,她却从没有这样驻足去瞧的。凝神细听,那琴声似乎就是从飞花轻梦轩中传出来的,怀蓉又往前走了数步,果然又见了一角缁衣。
怀蓉慢慢走过去,慧恒仍旧端然坐在那里抚琴,似乎瞧见她来了,又似乎没有瞧见似的。衣袖上仍旧沾染着血污,却似乎仍和香花灯烛下的时候一样洁净。一曲终了,他才抬头对着怀蓉一笑,伸手叫她也试一试。怀蓉也笑起来,“难得见你这样快活。”慧恒淡淡笑道,“静静长夜,对着临水夭桃,倚墙繁李,更有无边丝雨,飞花如梦,分明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又喜见逢凶化吉的乐事,既然眼前心中俱是喜事,又何故要故作愁思呢”怀蓉一怔,良久才道,“我本以为禅师求的是无欲无求,眼前无镜,却没想到也会为了这飞花丝雨动了凡心。”慧恒摇头笑道,“连佛祖也是从大千世界中来,禅心和凡心又有何差别呢本来无一物,自然无处沾染尘埃。观自在境,做自在人,世人所求不过如是。未曾动心,又何来放下呢”怀蓉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不合时宜了。”说着便坐到慧恒对面去,把琴调转过来信手抚着。只是才刚听了几句,慧恒便略蹙了眉头,果然又不过一时,琴弦便铮然而绝。怀蓉似乎并没有想见会如此,手指仍旧凝在那里,半晌才颓然放下,慢慢吐出一口气。
慧恒又把琴转回去,也不理会那一根断弦,仍旧轻柔拨弦,又有意无意道,“郡主的心似乎有些不定。”怀蓉苦笑道,“定又如何不定又如何”慧恒道,“定,便能得大自在,于佳山佳水之间,于一时一境领悟长久平静。若是不定,恐怕郡主要误入歧途沾染魔障了。”怀蓉笑道,“我本就在魔障之中,又哪里什么堕落沉沦呢。禅师今日还没有看得清么,我身处之处,便是地狱,我眼见之人,便是恶鬼,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地狱恶鬼中的一个呢禅师既然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又何必来为我费心禅师求的是大智慧,是要悲悯世间苍生的,我也不过就是这苍生中的一个,禅师大可不必来度化于我,我身在地狱,也不愿脱。”慧恒沉默良久,才道,“郡主既然是这世间苍生中的一个,我就不能眼见郡主沉沦苦海无法自拔,郡主就是我所愿意舍身度化的人,郡主何不一试呢”
怀蓉苦笑起来,“果然如此,在禅师眼中,我不过就是万人中的一个罢了。”慧恒还未从怀蓉的话里回过神来回过神来,怀蓉却忽然戏谑一笑道,“只怕怀蓉要让禅师失望了,世人都要求一个平静自在,要求禅师度化,我偏偏要做那个不一样的人。我自甘沉沦其中,纵然历经生死,身心俱损也永远无悔,禅师不必管我,就当我不是这世间之人也就罢了。我生也好,死也罢,喜也好,悲也罢,都不必慧恒师傅挂心。就算明日就坠入魔障,我也不必禅师来救我。禅师若是有心力,只管去修你的大慈悲,去拯救世人也就是了。至于我,”怀蓉的神色里有了一种奇特的自厌,“我本来不想生于这样的世间,却从出生就注定如此,既然这样,我就顺了命运就是。既然是我自己要如此,禅师也就不必担心因为没有救我损了自己的功德。”
慧恒怔了一怔,不料平日里温婉的怀蓉会说出这样激烈蹊跷的话来,正欲再以什么言语开解,怀蓉却笑道,“禅师尽可以把后头的佛家至理都收起来,我一字一句也不要听的。我也送禅师一句话,明日重来,落花如绮。今日的花,纵然开的再美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到了明日,不过是满地落红,叫人心上罢了。禅师以为我心里是永远的寒冬冰雪,便想要以春风化雨之力,来洗去我心里的尘埃,却不知这冰雪久了,就再不愿化开了。春日虽好,可惜太过短暂不能长久,禅师想要我心境豁达,与其瞧这样的瞬息飞红,倒不如永驻冰雪,从没有花开,也就不会有花落了。佛家之言,本就是叫人心境四大皆空的,何以禅师反而迷恋这样轻薄无根不能长久的东西呢”
慧恒摇头道,“从未见过花开,又怎么知道花落郡主并不是修行之人,自然不必四大皆空。郡主只需放宽心怀,积善修德,自然能活的平静如意的。”怀蓉闻言,冷冷一笑道,“我对人行善,别人又何尝善待与我呢禅师是世外之人,世间众人,对于禅师而言本来就是一般无二的,既然无私,也就无欲,无欲也就无有愤怒忧患,更没有阴谋诡计了。只是禅师若是这世间之人,也有自己要守护的唯一一人,只怕也就说不得这样的话了。我只问禅师一句,禅师入寺之前,可又父母亲人父母亲人待你如何路人待你如何仇人又待你如何既然彼此不同,凡俗之人又岂能一视同仁呢既然都是不能,也就多了许多忧患恐惧,彼此争杀不休了。”
慧恒摇头道,“我自幼在重华寺中长大,从没有这样的牵系。”怀蓉一怔,转而又笑道,“禅师方才说的很是,从未见过花开,哪里知道花落从来没有拿起,又如何谈得起放下从来没有经过和私心,又如何来教我放下和私心”怀蓉的神情忽然像是累了,“佛家也说,由爱生忧怖,无爱无怖畏,这里的道理,禅师自然比我熟稔得多了。只是禅师若不懂何为爱,也就不懂的何为挣扎,何为怖畏忧惧,自然更不懂得你所想要告诉世人的宽恕和平静了。等哪一日,慧恒师傅明白了为什么世间众生本就不是平等的,总有一人一事,叫人心里难以放下,不同于他人他事,更不同于一草一木。到了那个时候,慧恒师傅或者就可以真正明白,芸芸众生因何自苦了。如今禅师要开和我说这些,实在是太早了。”
怀蓉留下默默无言的慧恒,自顾往回走。她忽然想起方才慧恒所说的两句诗,临水夭桃,倚墙繁李,真真是最为应景的句子。只是这个世间之外的人,只以为花开花落是永恒不灭的,只觉得平静欢喜,如何懂得这花开花落之间,明日重来,落花如绮,有心相寄的伤心人是怎样怀抱呢。只是倒不曾想到,读着经卷的慧恒,是如何知道这些绮艳句子的。怀蓉想起这两句词的后头,紧接着便是那一句“樽中有酒且酬春,更寻何处无愁地”,其实世间哪里有无愁之地若是有,佛祖也不会描绘出一个虚无缥缈的极乐世界,叫尘世间的人去幻想了。而相信世间有无愁之地的人,不过是从来也不曾真正知道什么是世间之愁罢了。
樽中有酒且酬春,在怀蓉想来,原本是就要人随心所欲的。既然世间有愁,倒不如趁着樽中有酒,长向花前拼沉醉也就罢了。世间原本清醒远远难于沉醉,醉眼观花,原本就更美于清醒十分的。就如同这样的雨夜,朦朦胧胧遮蔽了一层,倒和醉眼一般无二了,只觉得无处不美。隔水观花,醉眼知人,都不过是明知不能细想,也非要去求那么一点的幻想来安慰自己。其实等雨散了,酒醒了,也不过是被纷繁绮艳的颜色掩住了难堪的尘土罢了。花是如此,人与情事,又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