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余却肃容道,“王爷等了这么多年,等的不就是这么一日么如今真到了这么一日,就该知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怎么倒感慨起来。,就算心里有这样的感慨,也不该告诉别人的。如今你已经是王者,在臣子面前,是断断不能示弱的。”怀慕闻言,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起来,慢慢道,“你说的很是,是我言语轻狂了。”董余点头道,“王爷以后定要记得,即使在我和仲平跟前,王爷也和我们是君臣。”怀慕沉默一时,才笑道,“这话你早就说过,我明白。”又叹了一口气,“就算往日里还不明白,事情到了今日,也不得不明白了。”
董余点头正要离去,却见怀慕忽然一笑道,“只是伯平,你也忘了,虽然你我是君臣,却终究还是朋友。若不是这样,你就算真昏死在这席上,你也绝不会趁乱逃席,还敢从我跟前走过去的。”董余怔了怔,也慢慢笑起来。怀慕也笑道,“伯平,就为着这朋友之义,你还为我做一件事。王妃喝多了几杯往后头去了,这里外都是水路,她又不识水性,这会子也不知道乱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既然要出去,就去替我瞧一瞧,给她安顿一个妥当去处歇着。”
董余一怔,便摇头道,“王妃的事情,我怎么好去管的王爷若是不放心,尽可以叫丫头小子们去找,实在不该叫为臣子的去。”怀慕笑道,“你还是如此迂腐,咱们在西北什么都一起经过了,仲平早就一口一个嫂子地称呼,你还对她这样避嫌。快去罢,不然连你也不许出去。”董余见怀慕如此说,也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应承了,只是一定要带着怀慕随身的小厮九儿一起。怀慕知道这是避嫌的意思,董余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也就随了他去。既然董余应允了自己,也自然会照看青罗周全,怀慕也就放心,自己和众人说话不提。
却说青罗离席之后,径直绕过朝晖堂,只从一旁绿竹荫里的小径快步往后头走。竹林里未曾点着灯烛,青罗走得急了,也并没有带着灯笼,越往后头走去,便越觉得幽深晦暗。那些欢声笑语似乎就在身后,却又隔着一层云雾一样,叫自己觉得捉摸不定无法依靠。青罗只觉得一颗心扑扑乱跳,脸颊上也似乎烧了起来,或者当真是方才多喝了几杯,这会子渐渐觉得酒劲上来,头脑里也渐渐有些茫然的意思。翠墨方才来找自己的时候,自己分明还是清醒的,不过这么片刻,竟然就这样起来。青罗勉强定了定神,也不去管四周幽暗,只管往前头走,倒也略觉得好些。
不一时走出朝晖堂便的竹林,锦绣湖上的灯光照过来,也就明亮许多,一颗心也就定了些。青罗独自一人走上朝阳亭,沿着虹霓桥往夕月亭上望过去。浮光和沉璧两个岛屿之间,原本连着一座十七孔的玉桥,名为虹霓沟通日月,自初建的时候开始就连接着双岛,也是蓉城一景。直到去年青罗和怀慕的婚礼之后,或者是因为年岁太久,七月间一个雷雨夜里,竟忽然断折了。
上官启道如今战事未平,再建玉桥虚耗人力财力,且虹霓本为虚空,不如以竹桥替代,等日后海晏河清,再重修以现盛景。只是两岛之间水流颇疾,第一次修筑的竹桥八月间再一次断折,之后重新计算,这才有了如今的这一座虹霓桥。此桥虽然小巧,却凌波轻盈,犹如不为波澜所动,穿插于碧波亭台花木之间,倒也十分相衬,又成了宜园新的一景。
只是虹霓桥一再断折,本是不祥之兆,当日曾经传出些流言,说虹霓桥本来沟通日月,一再断折,只怕是上天不喜这位新世子妃的意思。直到后来这一座虹霓桥安稳修成之后,这流言才渐渐平息了下去。只是这话当日青罗并不得知,直到后来追查安氏手下之人的时候,才听说过当日这些流言,本是他们传出来要动摇自己的名誉。
青罗立在桥头,不由得想起上一次在此间,还是怀慕拥着自己,从断折的虹霓桥上飞跃而过,凌波踏水,以一己之力沟通分隔两地的日月。那时候自己,虽然并不知道这流言,却也害怕自己和怀慕就如日月永不相逢。而有了那一瞬,就算自己知道了那些流言,想必也不会觉得不安了。想来怀慕昔日如此,除了知道自己心里的不安,和对自由自在的向往,也是早就已经听闻了那些言语的。只是如今自己再到此间,虽然桥已经修好,本该是畅通无阻的,这一次站在两边的两个人,却犹如隔开了万丈深渊一般。再不能随意就踏过这看不见的鸿沟。她和对面的那个人,才真正是如日月一样,昼夜轮转交替,却永不相逢的。
虹霓桥并不长,尽管曲曲折折,却一眼就能望得到尽头的夕月亭。夕月亭尖尖的翘角,隐在一株开的极好的琼花背后,那花树攒聚着无数雪白花朵,在远远地灯火照耀之下,犹如月光皎洁。朝阳亭较夕月亭地势更高,其下虽然开着许多茂盛的芍药花,却并不会遮掩亭台轮廓。青罗站在朝阳亭里,也就只能瞧得见夕月亭那一角飞檐。青罗心里却知道,有人就在前头那个亭子里等着自己。许久都不曾相见的人,今夕重逢,也不知是如何光景。
青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原本是极轻的,在这热闹的夜里,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却好像惊动了对面的人。琼花后似乎有人也低低叹了一声,然而那声音飘渺,青罗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青罗本想走过去,也知道自己应该走过去,却像是定在了远处一样,一分一毫也动弹不得。那一声叹息像是什么咒术,叫她只能站在原地,却不敢往前一步。正僵在原地,却听得琼花背后,渐渐响起一缕笛声,曲声悠扬,却带着几分黯哑的悲凉。青罗听见那第一句,心里也泛起一点悲愁来。那是再熟悉不过的曲调,自己曾经在玉晖峡听过,那时节山花烂漫,分明是最好的光景,这笛声里一声一声的悲愁哀伤,已经都吹在了自己的心里。
今宵再见,那些开了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早就已经像是前世的记忆一般。青罗犹记得当日那一种花色奇异的杜鹃,浅碧色的花瓣上嫣红的几丝纹理,倚红偎翠的旖旎光阴。她还记得自己束的松木簪子,在江边热闹的小镇里珍重买下了,笑逐颜开地簪在上。当时的喜悦欢欣,并没有一丝的虚假。正是这个人,将她带出了无望的境地,给了她新的人生。一路从京城到了西疆,千里的路,都是那个人陪着自己走过的。若不是那时候这个人,曾经保护着自由地在山川之上行走,那时候的自己,只会是囚笼里的金丝雀鸟。
即使之后曾有过刻骨的伤心,即使之后是分离决绝,即使在那之后,她有了真正愿意相伴一生倾心相许的人,即使她已经不再爱他,即使她甚至曾经仔细思量过,自己爱过的,究竟是那个人,还是对自由的祈盼。然而当时的自己,曾经是那样地在意这个吹笛的人,放在心坎上,每一日相见都觉得满足,又为注定的分别惆怅。山花烂漫,月色皎洁,夕阳如火,千里澄江,他们都曾经一起走过。她记得自己当日握着他的手,心里是觉得如何的安全和放松。这是她第一次搁下了一切障碍,真正看见了人间百态,而千里的路,而她的苦恼也好,无奈也好,还有期待和决断,不论是属于贾探春的心意,还是属于苏青罗的心意,每一分毫,都只有他知道。
青罗曾经爱过这个人,也恨过这个人。然而到了今日,青罗才觉得那些爱也好,恨也罢,即使还隐约留在心里,却也都已经渐渐离自己远去。如今的青罗还是有几分感激他的,若不是他,或者也就没有今日的自己。久别重逢,这样的情绪终究是复杂的,当日相见,她是冒名顶替的妹妹,他是要送心上人远嫁的王侯,彼此已经是两难。如今再见,她已经成为西疆的王妃,而他也要来这里迎娶自己的新娘,彼此的距离已然日益疏远,之间隔着的距离,除了那么多相守的往事前尘,除了爱与恨之外,更多了许多新的障碍。
当日的自己心里念着的家国,和他并没有任何分别,他们荣辱甘苦与共,然而今日的自己,和自己的丈夫喝下了西江的水土,在所有人的面前做了永靖王妃,就连内心深处想要去守护的家园,也已经悄悄地开改变。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在昔日之故土和今日之家园中抉择两难,而这两难,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会尤其为难。即使这抉择的时刻还没有到来,青罗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彼此身份立场已经改变,青罗不知今日的自己,应该如何去面对昔日的爱人。青罗站在朝阳亭里,只觉得当中隔着天堑,虹霓悠渡,却实在渡不过这些心结。青罗不知道今日的苏衡是否已经放下,至少今日的自己,心里放不下的,忘却不了的,依然有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