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衡与清琼字京城逆流而上缓缓行来,到此日才到中原与西疆的边界。夜行玉晖峡,峡谷之上明月光照朗朗,扁舟之下清辉活泼流动,果真当得起玉峡关明月无双这美誉。清琼还记起,自己当日远嫁,也是这样的月夜,从这玉晖峡经过,那时节明月光照,像是为自己送别。
清琼记得,那时候自己分明听见,船的那一头,有笛声传来,吹得便是一曲踏莎行。她如何会记错呢从蓉城离开之后,每一个月夜,他总会吹起这支曲子。对着沿岸不断变幻的层峦叠嶂,和头顶圆缺轮回的皎月,一次又一次地,吹起这一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曲子。而第一次听见,是在落阳楼,那时候自己忍不住吹箫去和,仰望着那个繁华热闹中仍然显得孤寂的人,想要追逐那像鼓角一样悲壮的声音。
第二次听见,是在桃源川,曲子里的伤心那么深,离情黯然,叫她除了仰慕,更想要去抚慰那个暗夜里看不见身影的人。然而苏衡并不知和自己万人中无意的初次相见,并不知自己曾经在桃源川,听了他整夜的笛。他更不会想得到,就从那以后,自己就决定要和他牵绊一生。
这一回从京城到此,走的是和当初他送别青罗的一样的路。然而这一回,他却不再吹起踏莎行。清琼心里偷偷的想,苏衡这样做,或者是因为自己。与当初自己随他去京城的时候不同,如今他的心里,除了那个永远忘不了的密约沉沉,离情杳杳的旧梦,想必还有一个自己罢就算不是他想要记住的那个人,却是他不能不记住的人。
清琼正想着,却忽然又听见了踏莎行的调子。清琼揭开船上的竹帘,看见传统苏衡横笛的背影,沐着玉晖峡的月光,投下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笛声初时悲凉,渐渐地又转入安静恬淡。清琼心里觉得一凉,想来这玉晖峡,和兴平渡一样,都有着苏衡和青罗难以忘怀的回忆罢其实这一路,哪里不是呢说是自己和苏衡同行,其实青罗,也是无处不在的。自己这一路乍悲乍喜,也不过是因为如此罢了。
清琼仔细地听,只觉苏衡的笛声,比起自己记忆里熟悉的又有了不同,曲中情绪百转千回,像是默默低诉。清琼心想,这样的低语,或者是说与自己听的。清琼想了想,把心里的千百种思绪都搁下,取出自己那一支刻着弄玉的紫竹箫,揭开竹帘,走到船头,与他并肩吹奏这一曲踏莎行。若是他心里还不曾忘记,若是他无论如何,在此时此刻心里都徘徊着这一支曲子,那么,她就陪着他一起吹完,就当是道别。
苏衡听见清琼的箫声,心里一动,却不曾停下,只是放缓了节奏,等着清琼的箫声渐渐随了上来,又复从头吹起。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此时吹起这支曲子,可是却好像坠入了梦魇里头似的,身不由己。玉晖峡的月光,照着自己曾经走过的那一段路,叫他由不得自己地想起那个相伴走过的人。苏衡听着清琼低徊却悠远的箫声,心里想,吹完这一支曲子,他就要把她忘了,至少在清琼面前,也该把她忘了。这一支踏莎行,但愿自己是最后一次想起,若是做不到,也该是最后一次吹起了。
等这一支曲子吹完,苏衡还未来得及放下玉笛,就瞧见了站在岸上的青罗和怀慕。二人站在岸边,身边是一只将行未行的轻舟。黎明将近,夜色似乎更是暗沉了几分,渐落的月照在她身上,投下柳树摇曳的影子,在夜风里被牵起千百条柔软枝条,像是盈盈起舞,将落下的月光打碎了。青罗的衣袖飞扬起来,袖口的杨柳枝,也如在随风飞舞一般,分不清哪里是她衣上的柳枝,还是月光落下的树影。
苏衡心里忽然想起了蒹葭里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眼前的这个女子,叫苏衡不知道自己所在是否真实,分明是刹那已逝的缥缈飞鸿,却又在这昼夜交替的模糊时刻,在自己吹奏这一曲踏莎行的时候,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就在那里瞧着自己和清琼,脸上是一个未全然展开的笑,带着说不清道不明得涩,眼睛里的情绪未来得及敛起,然而他却看不懂。那神情分明不是为着自己,而是为着她身边的那个人。而自己的影子明明落在她眼里,她却像是还来不及反应,只是怔怔地望着。她明明看见了自己,却像是没有看见似的。苏衡只觉得心里一痛,侧过脸不去瞧她,却看见怀慕在青罗身边,目光灼灼地瞧着自己,那眼光叫苏衡周身一震。
清琼放下竹箫,也望着眼前的两个人。江上云雾悄悄逸散,满月西沉,月色逐渐淡薄。峡谷夹出的沉沉天幕渐渐亮起,山色也渐渐透出青碧天色逐渐大亮,玉晖峡两岸开着极好的杜鹃花,从山腰上一路铺陈下来,延伸到江水边,簇拥着码头陈旧长满青苔的木板。四周那股清涩的气息越浓郁,兜头兜脸地扑了过来。那红色深深浅浅,活泼灵动,像是东方的朝日落在山上,那光辉颜色化成了泉水,一路流淌下来似的。怎么也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会在此处,遇上青罗和怀慕。
春波盈满,千花明焕,良辰谁是同游伴苏衡与自己,青罗与怀慕,看上去离得这样的近,却其实一在江心,一在江岸。箫笛合奏的声音似乎在耳边,自己身边人的目光,却越过了江水,还有江上渐渐泛起的金红色波浪,越过正是繁艳的山花烂漫,落在那个柳树下的女子身上。他心里藏着的那个人,此时就站在那山花最深处,一身衣裳如杨柳新绿,随风摇摆不定。
清琼从来也不曾忘记,怀慕手中的玉笛,永远铭刻着“折柳”两个字,只要那两个字不曾磨灭,自己竹箫上寄托的好梦,就永远也不能成真。自雪夜合奏梅花落之后,苏衡便再不曾与自己同奏过,就连自己在梅花林中独奏,他也能避则避。
清琼记得,片刻前自己的箫声响起的时候,苏衡的笛声分明有一瞬的迟滞,清琼的心里也是一惊,好像唯恐他收起玉笛,转身离去。然而他却终究不曾停下,而是慢慢将这一支踏莎行,与自己一起从头吹过。
那时候,自己回想起前年自己走过的这一段路程,和眼前的这些日子,心里只觉得一阵酸楚,又有一些甜蜜。清琼那时候心里想,不管有多么不易,不管多么缓慢,自己总能等到他遗忘的那一天罢从那时候到今天,其实已经走了很远。
然而自己到底是算不过天意,就算自己能伴着他搁下那密约沉沉,离情杳杳,可又怎么争得过那个折柳的人,又出现在他眼前王府里的清明晚粉,想必也慢慢地谢了。不论自己怎么样试图用箫声去追随他的笛声,管弦之间的心意相通,却终是敌不过他们彼此共有的此情此景,一起看过的朝日下的千里澄江如练,杜鹃花开云霞。
清琼对于这一场漫长的等待,从来都是不急不躁,只当做是自己这一生中必然要走过的路。而这一路上,纵然辛苦,却也时时处处,有点点滴滴,能够叫她觉得安稳。可就在这一刻,清琼忽然感觉有些害怕,唯恐自己再也等不到那一日了。
清琼转过身去,放下手中的竹箫,伸手拉住苏衡的衣袖,低低唤了一声“子平”。苏衡一震,眼光从青罗身上收了回来,落在了清琼身上。她从来不曾这样唤过自己。清琼对于自己的亲近,多是箫笛相和,对于自己和青罗的过去,她像是知道,却从不多言,只是默默地在一边等待。而苏衡不曾想到,在彼此相逢的时候,她会这样亲近地拉着自己得衣袖,唤一声她从不曾唤过而青罗却曾经唤过的名字。
良辰谁是同游伴清琼见苏衡瞧着自己,只是微微一笑,握着他衣袖的手,却丝毫也不曾松开。清琼看着朝阳在苏衡身后升起,展开云霞灿灿,像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清琼看见日光在自己与苏衡的肩上一起洒落金辉,永夜已尽,在这光亮下头,她再不能用夜色来遮掩自己的情绪。此时的自己这样无措,她再也不能静下心思,用箫管与他作伴,千回百转地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她只是想要离他更近一些,让他知晓自己的心,也让他明白他早就已经知道的结局。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第廿九章完。下一章,多情犹自梦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