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家也是一团乱。
里面的下人们惊慌失措。
红尘进去,就看见大丫抱着两个泥猴痛哭流涕,那两个泥猴儿浑身又是泥,又是水,脸上都看不清楚五官,甚至辨不清男女,只眼泪在污泥上冲刷出两道痕迹。
后头追出一婆子,那婆子发髻凌乱,衣服被撕扯得乱七八糟,气急败坏,厚道:“两个小兔崽子,别跑,今天我不打死你们,你们也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红尘还不知怎么回事儿,大丫就嗷一声扑上去,照着那婆子的嘴就是两个耳光。
“”
大丫在家,虽不说胆小如鼠吧,但是也属于怜贫惜弱,心肠极好的姑娘,今天竟这么失态,连红尘都十分的意外。
那婆子恼羞成怒,只是一抬头看见是大丫,脸色变了变,气道:“你怎么进来了都不是我们尹家的人了,赶紧给我出去。”
此时,一群家丁才一拥而上。
铁牛二话不说,一下一个,全给扔了出去。
这么一扔,无论是上了房顶的还是摔在门外的,都哎哎呦呦动弹不得。
红尘失笑,这些大家族的家丁闹了半天也一个德性,铁牛下手是不轻,不过到不至于真所有人都不能动,估计至少有一半是觉得自己根本打不过人,干脆装相。
大丫根本不理会,拿自己的袖子给两个泥猴儿擦脸:“文文,圆圆,你们爹爹呢”
“爹爹坏,爹爹不要我们。”
小女孩儿哭哭啼啼。
小男孩儿搂着自家娘的脖子,把自己的胳膊递过去,上面一道血痕:“爹爹打我。”
大丫一呆,整个人都傻住。
红尘扫了一眼,略略皱眉,那是棍子打的痕迹,不过其实有分寸。并没有下太大的力气。
如此一闹,尹家的人也出来了。
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相貌堂堂,还有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十七八岁的妇人。
那妇人的面相到生得和善。
大丫先看到中年男子。目中流露出几分惊惧,看到那妇人,面上和缓些,扑通一声跪下:“娘”
那妇人缓步过来,伸手拉着她起身。举目四顾,暂时先没管红尘这一行人,怒道:“都做什么呢”
再一转头,看到两个泥猴,气色更糟糕,“怎么看着孙少爷和孙小姐的是谁”
婆子脸色大变。
其他人都低下头。
妇人了然,看了她一眼,面色严肃:“原来又是你,看在你从小奶大了秋姨娘的份上,咱们尹家待你不薄。老爷让你看护孙少爷和孙小姐,那是给你的体面,既然你不要这体面,那就别怪我了,来人,捆起来关柴房,回头卖了了事。”
立时有两个家丁应了声,拉扯她出去。
那婆子吓得脸色苍白,扑过去大声喊:“老爷,老爷。救命啊,秋姨娘离不得我”
中年男子嘴角抽了抽,面上却更是阴森:“滚,你一个老货。自己黑心肝儿惹下祸来,还敢攀扯姨娘”
红尘远远看着,几乎一瞬间就看出尹家的情况。
正室夫人许氏,和自己的丈夫相敬如宾,当然不算亲密,但很有体面。在家里绝对管着家,那些姨娘再得宠,也爬不到她头上去,或许无自己的亲生儿女,但地位还是很高。
尹老爷是真心疼他姨娘,对自己的夫人有些隐秘的不满意,却心虚气短,应该是许氏的家境比尹家还要好。
不过或许因为家里这些孩子,都不是许氏的,她这一碗水端得到还算平稳,谁也不放在心上,但谁也不作践,算是正正经经的大周正室夫人的表率了。
“怎么这么乱出什么事儿了”
正说着话,不远处走来一女子。
珠围翠绕,身边八个大丫鬟打扇,丫鬟身上穿的都是上好绸子做的衣裳。这女子更是梳着高髻,脸上画着精致的桃花妆,正是大周京城新近流行的妆容。
一走过来,头抬得高高的,只能看见雪白的下巴尖,一脸傲气凌人。
“你这村妇,还要不要脸,男人看不住,既然休了你,不老实呆在家里反省,还敢来闹”
她话音未落,红尘的眼睛眯起,抿住嘴唇,只是来不及动手,就听许氏高声道:“妹妹,闭嘴。”
“咳咳。”
尹老爷咳嗽了声。
那女子轻切了声,“算了,懒得计较。”
大丫哆嗦了下,看那女子的表情十分恐惧,蒋庄却是认识的,小声跟红尘道:“那是尹家的大姑奶奶,她的闺女嫁进宫里了,听说做了万岁爷的美人。”
红尘挑眉,最近宫里的确是新进了不少美女,虽然宠冠六宫的那是愉贵妃,可宫里也没少有新鲜面孔出没。
不过,女儿进了宫和没了也差不多,看她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清楚,在京城也没什么势力。
红尘的身份来历,属于不公开的秘密,那些个京城高官显贵们门清,外面的人都迷迷糊糊罢了。
蒋家的人气势顿时衰微。
本来尹家对蒋家庄的人来说,那就是庞然大物,大家伙聚集在一块儿,团结起来,好歹还能硬顶一顶,大户人家也不能不讲道理,可以涉及到皇帝,皇权,平头百姓们就不自觉矮了好几头。
不少人打起退堂鼓。
大丫平白无故被休,他们是很难受,可总不能为了一个大丫,和皇亲国戚起了冲突,那倒霉的就不是蒋庄一家子了。
众人私底下忍不住叹气,蒋庄更是心里憋屈的要命。
他们辛辛苦苦到了尹家,甚至还没说一句话,什么都来不及问,明明刚才还占上风,可人家正主一来,他们这心里就明白,你和人家讲不着理,人家就不讲理了,你是半点儿法子没有。
许氏却是叹了口气。拉着一脸灰白的大丫,从她手里把那封攥得隐约有些汗渍的休书取出,看了看,脸色也有些暗淡。
“大丫嫁进咱们尹家多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贤哥这封休书太过分,我做主。令族中出具和离书一份,言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大丫的嫁妆悉数送还,这些年用掉的那些,也是为咱们尹家用的,折合现银给补上。”
许氏轻声道。
蒋家庄这边都愣住。
大丫心里一紧,泪水倾泻而下,哭道:“我不要和离,我要见相公。娘,求求您了,让我见见相公。”
蒋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大家都觉得有点儿丢人。
红尘走过去,握住大丫的胳膊,拉着她回来,其实不该管,别人家的家务事,怎么管都不对。
可这是大丫,红尘叫了一辈子姐姐的女人,上辈子她甚至不知道大丫和离过。等再知道消息以后,大丫人都早早没了,好像是得了大病。
那时候,红尘恨死了顾氏。连带着也不愿意见蒋庄和大丫,等大丫一死,她心里也难受,可自身的各类麻烦纷至沓来,人都没了,她是一点儿办法没有。更不曾想,也许大丫之死还有别的什么缘故,只让人置办了些田产,还买了两个庄子给大姐的两个孩子,可是自始至终,她都没见过孩子们。
说白了,上辈子从离开蒋家,红尘的生活,就再和这个蒋家上上下下,没有什么联系。
“大丫姐,你吓到孩子了。”
大丫猛地止住哭啼,一抽一抽的,把两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搂在怀里。
红尘才道:“夫人,就算是要休妻,也该是尹家三郎亲自出面说清楚,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夫妻多年,生育了两个孩子,总不能随随便便一纸和离书,连人都不见,就让大丫走人。”
许氏看着红尘,神色有些凝重。
这人的气质很重要,即使红尘穿着很寻常的衣服立在这儿,和周围的乡野村夫也有很大不同,至少许氏在她面前,就有点儿摆不起架子。
“您是”
“我就是个路过打抱不平的闲人,您别管我是谁了,只看我是不是有理吧。”
红尘轻声道。
许氏叹了口气,迟疑了下,很温和地看了眼大丫:“你是好孩子,不是你对不起我们尹家,是尹家对不起你。”
尹老爷皱眉,显然许氏说这种话,他不以为然,也不太高兴,可还是强忍着没阻止。
“小三让个狐狸精迷住,私奔去了,临走给你留下休书,你回尹家找也没用,找不到的,大丫啊,拿了和离书走吧,你还年轻,再嫁人也不难,文文和圆圆你不用操心,那是我们尹家的骨肉,我会好好照顾他们,让他们成才,我们尹家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母子天性,泯灭不了,你要是想他们了,就来我这儿,我把你当亲闺女,你还是他们亲娘。”
瞬间,大丫整个人都虚脱,红尘一把搂住她,蒋庄气得脸上通红,怒道:“大丫听我的话,咱们回家,像那种男人,不要也罢,回家爹给你找一个更好的。”
说着,他拽着大丫转头就走。
大丫还要说话,红尘搂住她,小声道:“先离开。”
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颗种子,很随意地在土地上种了,一行人眼睁睁看着那种子生根发芽,绽放两朵雪白的花。
她蹲下身,把其中一朵插在抱着大丫的腿不撒手的女孩子头上,道:“别摘下来,你娘就一直和你在一起。”
至于另外一朵,直接塞大丫手里。
这种花是很神奇的一种花,并蒂双生,能互相通信,不光是能说话,连人都能看得见。
种出它来的那位大能,叫它什么电话虫。
人家是发明人,想怎么命名就怎么命名,红尘就是觉得怪异,也没办法。
为了更隐秘些,红尘让玉珏空间里的那些培植高手,帮忙调整了一下植物特性,只有接触花朵,才能通话。
她做得轻轻松松,可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连那个一直趾高气扬,骄傲非常的尹家大姑奶奶。气焰也稍微收敛了些许。
在大周,奇人异事的传闻很多,见过的可不多。
灵师这种生物,他们到是时时听说。奈何即便亲眼见到,也没见哪个灵师能有这等驾驭植物的本事。
不过,尹家这位大姑奶奶也就侧目了下,嘴角一挑,还是嗤笑道:“我看你这个女人还是少接触我们尹家的孩子。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娘只是一介村妇,斗大的字也不认识多少,还不得笑话他们这龙生龙,凤生凤,村妇的孩子,可远比不上我们尹家的血脉让人待见。”
大丫的脸上一白。
红尘挑眉看了她一眼:“众所周知,我们大周开国太祖的娘,就是个打渔姑娘,按照现在的说法。那也是下九流的人物,咱们这位陛下的母亲,那也是个村妇,您这话,最好还是别传到宫里。”
“你”
大姑奶奶的脸上一僵,气得向前冲了一步,许氏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她张了张嘴,到底没发作,可看红尘的目光。那是冷的和刀子似的。
红尘根本没在意,一甩袖子,推着一步三回头的大丫,和蒋家庄的人一块儿离去。
大丫肯定不放心自己的骨肉。但现在什么都不清楚,她心里明白,尹家肯定不会让他们把孩子带走,当然,红尘要硬抢,也不是不行。可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守规矩一点儿的好,大丫不是她,人家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能说觉得怎么样做,是对大丫好,就把自己的那些思想强加到对方的头上。
“我不信我相公会和别的女人私奔。”
一路回去,蒋庄阴沉着一张脸,大丫恍恍惚惚,呢喃,“我不是个不贤惠的,他要是他要是他也不会,他早说过,就想守着我一个人过日子,跟我过日子,那才是正经的日子,在尹家他就是奴才下人摆设,尹家不是他的家,为了我们的孩子,他就只守着我一个,外面的女人再好,长得就算比我漂亮,比我有才华,家里比我有钱有势,可那也是外面的女人,不是他的媳妇,他的媳妇只有我一个。我们才是一家子。”
“那一年,我们回尹家过年,我住得不自在,屋子里烧的碳太多,热的气闷,尹家的新衣服我也穿不惯,穿在身上觉得跟没穿似的,还不敢摸,不敢随便坐,和妯娌们说话,我都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回头怕我男人笑话,没想到他偷偷在屋里,给我描眉画眼,画好了妆容,还拿各种漂亮衣服给我穿,不过只穿了一晚上,让他画下来好些,第二天那些衣服就换成我原来的样式,就是变得光鲜了一点儿,可还是我穿的那种,自在,他也不肯穿外人做的里衣,外人纳的鞋子,说嫌脏,也不舒服。”
“我知道我男人好,他长得漂亮,会写字,一笔字能拿到街上卖钱了,脾气又温柔,见了我就笑,可他离了我不行,离了我就不自在,连饭都吃不香”
大丫呢喃自语。
蒋庄闭了闭眼,眼泪都要落下来。
他以前对这女婿,也是千万个满意,没有觉得哪儿不好。
“这男人,怎么说变就变了。”
红尘怔了怔,还是第一次知道大丫的婚姻生活是这样的,她印象里,大丫的男人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公子哥儿,庶出的,读了几年书,却没多大的本事。
尹家本来也没打算让他有本事。
那种公子哥儿,别说京城,随便什么地方一抓一大把,幸亏也无劣迹,按说和大丫不像一类人,日子却能过到一块儿,算是不错,她也不曾深究。
现在听大丫的说法,是个大家族里的另类,也难怪大丫连儿女的话也不听,死活不愿意相信自家男人会有外心。
红尘想了想:“不回蒋家庄,咱们找地方住下,看看情况。”
蒋庄有点儿犹豫,只是他清楚红尘的眼光比他们要高远,既然是她说的,那也就应了。
至于其他人,难得出来一次,花销都有别人负责,能多呆几日,大家还高兴。
罗娘有眼色,直接定了大酒楼,一日三餐都在酒楼解决。住得地方就去赁了一个大宅院,足够跟来的蒋家庄大大小小的后生们住。
闯入尹家,又狼狈而出,大丫出了一身虚汗。情况不太好,红尘用旧方子给她煮了参茶,用的参是老参的根须,极好,喝了一碗。发了一身汗,又灌了一碗安神汤,大丫就踏踏实实地睡过去。
红尘也没闲着,直接去尹家附近兜了两圈,发掘出一堆探子,吩咐它们寻找尹三。
最要紧的是尹三的下落,不当面问清楚,就永远不知道那个尹三是真变成个大混蛋,要休妻,还是另有隐情。
又让罗娘在酒楼里打听打听最近都出了什么新鲜事。
宣州是大城。和杞县那等小县城不一样,各种杂乱的消息一大堆。
罗娘出去听了一顿饭的工夫,听回来的故事就够讲个一整夜的。什么张老员外死了,发妻发卖了小妾,可小妾口口声声告正室杀父,什么五天前蝶楼又有人争风吃醋,打架斗殴,还死了人,死的人还是个举人老爷,幸亏衙门那边够迅速。好像及时找到线索抓住了犯人,要不然读书人又得闹事。
“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
罗娘叹了口气。
“嗯。”
红尘闭了闭眼,随手拿出一支笔,在桌子上转了一圈儿。啪一声按住。
“明天我去东边转转。”
罗娘:“这也是算卦”
红尘扬了扬手里的笔:“你说是就是吧。”
罗娘心里嘀咕,还真没听说过这么算命的,但既然是他们家小姐做出来,想必真是灵验。
“那支笔也许是件法器”
罗娘看红尘很随意地把笔扔回笔筒,小心地捡起来,擦了擦。想了想,还是替她放在宝盒里收了。
这宝盒是紫竹所制作,还是红尘亲手所做,罗娘平时就拿来存放自家小姐不大用,也不太在意的法器,像小姐随手拿来占卜的铜钱,扔在一边忘记的黄符,还有像今天这样,用过一次就扔下的灵笔
别看这些东西,自家小姐不常用,但有一回罗娘在外面不小心提了一句,有很多豪富人家想要重金买一两样,甚至还为此遭了两回贼,也幸亏家里机关厉害,护卫也强,要不然说不得真让偷了去。
铁牛戳在门口,伸了下手,眨了眨眼,还是没好意思把自己的笔给要回来。
算了,一会儿去笔墨铺子那边再买一支,也许人家罗娘喜欢呢,要不也给她买一支
刚才铁牛负责给正经的郡主车驾那边写信,有几个字拿不准,就拎过来问小姐,顺手把笔落下,没成想这一落下,看样子就再也拿不回去。
红尘出了门,果然向东,一路就走到县衙后门,左右看了看,揣了块儿银子塞给门子,眯着眼一笑:“麻烦,我想探探监。”
那门子一捏银子,脸上就露出点儿笑模样。
这天下的衙门都一个德性,小吏们拿银子不容易,都贪,红尘一小姑娘要探监,又给钱大方,那肯定没什么问题。
一路塞银子,半点儿没耽误,红尘就进了监牢,什么未经判决,不得探视的规矩,形同虚设。
就这种衙门,冤假错案能少得了怪不得老话说,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红尘摇了摇头,敲了下门。
里头坐着的年轻男子,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登时坐直了身子:“你是二丫妹子”
“红尘,我现在叫红尘。”
红尘叹了口气。
那男子第一反应,扑过去紧紧张张地道:“你怎么进来了大丫知道了”
“还没。”
红尘从袖子里取出一条雪白的帕子搁在地上,慢慢盘膝坐下。
那男子闻言松了口气:“大牢阴冷,你一小姑娘赶紧出去吧,别在这地方久待,还有,千万别和大丫提我,我那庄子和地,都让她卖了吧,她一个女人,脑子笨,也经营不好,非让人骗了不可,将来她要嫁人,那就是她的嫁妆,要是找不到好人家,还有文文和圆圆呢,我跟我爹说了,要是大丫不打算嫁了,就让俩孩子跟她过”
红尘:“”
这两口子怪不得能好成一个人似的,都是话唠,还是糊涂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