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对吧。”
罗娘拿着块儿抹布,东抹抹西蹭蹭,在院子里打转,转来转去,就看见小莫一脸忧伤,坐在石凳上看月亮。
“小莫,怎么这几天咱们小姐都不说要吃东西了”
不光不闹着要吃新鲜吃食,还没了胃口。
晚上曲三娘炖了一大锅猪蹄,香糯绵软,晶莹剔透,馋得他们还没吃就垂涎三尺。
可最爱吃猪蹄子的红尘小姐,连看也不肯看一眼,闻见味儿就皱眉头。
曲三娘急得私底下跑过来问,是不是她手艺变坏,还是小姐想尝鲜,莫不如请个大厨做点儿大菜。
可大菜她也不吃。
昨日中午薛老爷推荐了个大厨,擅长南北菜色,尤其精通烤全羊,特意精挑细选,选出来一只小羊羔,细细烤得焦黄给她奉上去,结果红尘小姐连看也没看一眼,就让人拿出去给客人加菜,到让几个书生吃得走不动路。
小莫也低下头,把视线从半空中收回,声音飘忽:“三天,三天来小姐都是吃的素菜,一点儿荤腥不沾。”
罗娘一怔,她到没注意,红尘小姐对吃食有点儿挑剔,但也只是爱个新鲜,并不难伺候,注重养生,每次摆在桌子上的饭菜也是荤素搭配,一个月一般还有一日节食清肠胃,她们现在都忙,吃饭跟打仗似的,也没注意到小姐吃的是荤还是素。
园子里灯火通明,隐约甚至能看到外面群山的影子,有少年的朗朗读书声。
这么好的风景,以前红尘小姐看见都会高高兴兴地说:“加一道红烧肉”
这会儿,红尘从房间里走出,大门开着,里面铺了一地乱七八糟的符箓,龟甲,铜钱,还有些零碎。瞧着都别扭。
红尘是半点儿也没在意,随手拿了一张信笺,递给小猫:“去,送到秋家。给他家老太太罗娘,我今天想吃炒芹菜,蒸茄子,酸豆角,再煮一碗小米粥。”
肉呢。肉呢罗娘苦笑,小姐什么时候变成兔子了,茶馆里养的兔子偶尔也要吃点儿肉末的。
据说吃肉的兔子肉质更好
曲三娘的拿手菜叫醉兔,就是给兔子吃肉喝酒,养上三天,宰割下锅,味道鲜美至极。
好几个客人打算偷师,结果派出去的厨子看着曲三娘做菜,回去重复一遍过程也做不出那个味道,就是因为这种秘方。
罗娘一脸的不可思议。
红尘心下叹气。从善如流,要了一道鱼汤,不要鱼只要汤,罗娘登时觉得万里晴空,高高兴兴去了。
然后那碗鱼汤就喂了老参。
“浪费啊”
再浪费她也不大想喝,尤其是罗娘还在汤里面加了鱼脑子,鱼眼珠儿
“我是不介意。”
老参它们是不介意的,植物根系发达,什么都能吃。
红尘这等莫名症状,持续了七八日。幸好不太长,她就又恢复过来,愿意上餐桌跟大家伙一起用饭。
只是不知为何,忽然就多了些感慨。偶尔说一些玄之又玄的话,常叹人生不易。
人生不容易这种事,难道是现在才知道的吗
还有一件好事,陶师傅那段怀疑自己,怀疑人生,怀疑一切的自卑症状也过去了。又跑到他们茶馆干活。
效率非常高,很快就做出好些个漂亮娃娃,平安的更是第一个打磨好,上了色,红尘拿红绳拴着,挂在小狗子的脖子上面,它似乎也很喜欢,一点儿都不闹腾。
往日给这小东西穿个衣服,它都只在红尘面前乖巧,一扭头就又撕又咬,非弄破不可。
“秋家老太太这会儿清醒了,说自己那会子糊涂,现在看我修补的那娃娃,觉得哪儿都好,还特特让她大儿子亲自过来给我赔礼。”
陶师傅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她老人家是个好人,这点儿小事儿,我也不会计较。”
不计较还耍脾气不干活还好意思说自己要养家糊口,要工钱要得那么狠,连个折扣也不肯给。
这日,红尘刚准备去书院,秋家就递了消息,说是老太太想登门拜访。这山路不好走,秋家的人都怕老人家摔到,一个劲儿劝,死活劝不住,红尘哪里能让人家六十多岁的老人拜访她,何况还是刚刚病了,疑似中风的病人,连忙让秋家的下人带话回去,就说若是老太太方便,她就过去拜见。
秋家在杞县不算是多大的人家,底子毕竟薄得很,都是连饭都吃不上的苦哈哈出身。
就是如今条件好了,秋家人依旧住在一起,房子显得逼仄,灯光也黯淡。
三兄弟和他们的妻子都坐在东厢房,把小小屋子挤得更显昏暗。
“咱老太太这两日也不知怎么的,一时问寿衣好了没,一时又问择没择墓地,还说要准备两副棺木,她想和爹”
秋家大儿子皱眉,若不是娘耳提面命,他连一声爹都不愿意叫,他娘小时候总告诉他,说他爹是个大英雄,大豪杰,很疼爱他们,可小时候他还愿意听,如今是万万不肯信,或许是见自家兄弟都身患残疾,那人才不肯负责,偷偷溜走,只剩下娘亲一个人带着他们苦苦煎熬。
“大哥,你说爹还活着吗娘若真有那想法,咱们不如替她老人家寻一寻”
秋家老二自幼眼盲,到被母亲和哥哥保护的极好,并未受太多罪,也是家里对那个爹最有好感的一个,“不是说他老人家还是大族公子,识文断字,有一身好文采,就是身子骨弱,一身的病痛”
一家子全翻白眼。
这都是老太太说的,他们到觉得那应该是她老人家给自己的丈夫脸上抹金,先不提别的,光他们爹是倒插门,入赘到秋家来,就知道他不可能是大家公子。
哪怕小伙子出息些,想要入赘,也会选择富贵人家,娶媳妇不容易,想入赘难道还没门路秋家的亲眷长辈。几个尚在人世的族老提起他就讳莫如深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先不说这个,娘要见红尘小姐做什么”
老三拿出本子,写了一句。
他口不能言,到是兄弟三人里读书最多。识字最多的,两个哥哥只是认识几个字,能算得清楚帐,他却认认真真念过书。
“红尘小姐我也不太清楚,只听别人说。她本是蒋家庄的人,后来发现自己的生身父母另有其人,又被养母不容,这才断绝关系,现在在阑珊书院读书,乡亲们对她到没多少诟病,似乎是她养母有些问题。”
只听说红尘是阑珊书院的学生,秋家兄弟们就安了心,既然能考入书院,自然是品德极佳的人物。
可母亲找人家作甚
一时间。三兄弟脑洞大开,难道是娘亲知道了亲爹的消息红尘小姐是他们爹爹再娶生下的孩子年岁不对,那是孙女
如果红尘知道这三兄弟的想法,登门的时候,也许就不会因着这几位客客气气,而对他们心生好感。
秋老太太催得急,红尘当日便乘车去秋家,其实她略有些犹豫,这几日推算秋老爷的死期,越推算。越觉得不对,猜测的答案过于匪夷所思,偏偏连玉珏空间里的大能都好奇,替她推算了下。结果着实不好。
她思绪有些乱,只并不是真正没见过人间惨事的小姑娘,面对秋家三兄弟时,也仅仅略微显得沉默了些。
秋老太太在堂屋里坐着,面容慈祥,一头银发。手里抱着那个娃娃摆件,一挥手让儿子媳妇们退下。
秋家老大回过头就有点儿别扭客人登门,怎能不奉茶水但母亲发话不许进,谁也不敢进去。
“原来竟是个小姑娘。”
秋老太太看着红尘,颇为意外,叹了口气道,“多年心结,竟让你一个小女孩儿看破,还是身处局外之人。”
红尘低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下子猜到了,就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般。
秋老太太显然也是这么想:“听说小姑娘能通灵,或许就是我的夫君主动告诉你,想让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他不是个负心人,却背了这么多年的恶名,想必也心有不甘。”
也许红尘是外人,老太太说话无所顾忌,也或许是她沉默太久,如今想要倾诉,红尘正好撞上,老人家打开话匣子,微笑道:“你还小,大约没挨过饿,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四十年前,大周初立,四境不安,周围都在打仗,咱们龙椅上坐得这位天子还是幽王这话是我夫君告诉我的,我可说不出来,只知道那会儿日子难过得很,别说吃饱饭,乡亲们家家户户都是吃了上顿就得愁下顿,一有个天灾,卖儿鬻女都寻常。”
红尘没说话。
别说以前,就是现在,那些个灾荒连年的地方卖儿鬻女又有什么新鲜。
“我记得那一年,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我刚生了小三,夫君身体也不太好,家里一连半个月没粮食,外面的树皮都扒干净了,村子里还有族里的父老,就商量着要易子而食。”
秋老太太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脸上的表情十分冷淡,好像说的不是什么凄惨的事,仅仅是把那最平常的生活讲述出来。
“夫君身体不好,这天灾又不知何时才能度过去,家里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就与夫君商量,莫不如拿小三儿去换点儿粮食,他是个哑子,就是活着又能活多好再说,大人都没粮食吃,我连奶水都要挤不出来,快给他喝血水了,又如何能养得活一个小婴儿。”
明明秋老太太没有太激动,但红尘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我说的时候,夫君看着我,看了好久,我长得不好,皮肤黑,也不大会化妆,他却不同。”秋老太太的表情很奇怪,就像是天上掉下来一块儿大馅饼,砸在她怀里,她既暗喜。想吞了,可含在口中又怕这里面有毒,最后发现确实是一块儿很好的馅饼,反而疑惑。这东西怎么就给了自己
“我夫君是个极好的男人,我想,我这辈子,下辈子,哪怕十辈子。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了,他看着我说,老天只给他这五年好日子,命不久矣,希望能好好陪我一日,带我去玩一天。”
秋老太太叹气,“我哪儿懂他那些,他吟诗我也听不懂,可只要他高兴,我就高兴。那天真好啊,我夫君真温柔,没说那些我不懂的话,只告诉我,他喜欢吃我做的饭,尤其喜欢肉干,我就笑他,肉干哪里好吃,又浪费,还硬得很。可他说,只有一个好处,放得时间够长,看见了知道是肉。人就能撑下去,也就足够了。”
“他那么好,说什么我也同意,他说肉干好,那东西就是不好,也只能是好的。”
“那一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第二天却发现他的身体冷得厉害,就那么死了,我握着他的手,坐了好久好久,也可能并不久,只是我感觉时间长,他在桌子上留下了几个字,肉干,活下去。就这几个字,他教了我许久,我都学会了,他还一遍又一遍地教,生怕我忘记似的,一瞬,我就知道了他的想法,他一向懂得怎么支使我,也知道我违抗不了他。”
红尘指尖发凉。
秋老太太却仿佛陷入自己的世界。
“我照着他的意思做了,自己一个人。本来是想拿他去换个别的人,但我一个女人,刚生完孩子,身子又弱,哪里又能去真是,也不知道当时是哪来的勇气,可我做得特别好他不知道,从那天开始,我每天一拿起他送的娃娃,就能看见他,看见他一脸悲伤,我知道,他想我去陪着他,但儿子们怎么办三个孩子,身有残疾,没了爹再没了我,还能活吗”
“其实,无论有多少并不够吃的,也不能保证饿不死,但就像他说的,肉是好东西,只要有,孩子们想一想便有了勇气,我们一家四口,拼命努力地挣扎,活着,终于熬过来了。”
秋老太太的眉眼舒缓,却流下一滴泪,“孩子们长大成人,连三儿都娶了媳妇,我也能走了可怎么又见不到他”
红尘咬了咬嘴唇,瞳子微微收缩了一下,忽然就有一种莫名的悲哀。
多么可笑,她上辈子汲汲营营,明明也算是苦出身,不至于不食人间疾苦,可她没有一日想过,她的日子实在算不上最苦。
锦衣玉食,呼奴使婢,最多愁一愁一个男人爱小妾,伺候婆婆太磨人,便是最后让蒋婵给害死,至少也是风光大葬,光是陪葬品,怕都能让一个五口之家过一辈子富庶生活
心里苦又算什么,和这些个什么都不想,只求一口饱饭,甚至为了填饱肚子能灭绝人伦的人相比,她纯粹是无病吧。
红尘压抑难受了这几日,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长久以来,锁住她的某个东西瞬间碎裂。
玉珏空间顿时抖动了下,只有一瞬间,别人并没有在意。
红尘却怔了下,空间左上角出现一个头像,还是她自己的,旁边也浮现出金色花纹,还有一行飘字恭喜红尘达成条件,开通会员,试用期结束,认主程序启动中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扫了几眼见没多大变化,就暂时丢开,不过这么一打断,心中的抑郁总算稍减,脑子也恢复清明。
想了想,她忽然站起身,贴着秋老太太的耳朵小声道:“您相公不是怪您,他是舍不得,担心您照顾不好自己这才留下来看着,一直到您打起精神,他知道一切都好,就放心走了。”
声音略带了一点儿灵力,安抚人心。
秋老太太一怔,拼命忍着,却始终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我相信,他对我好,最好了呜呜呜,相公”
她一痛哭出声,秋家三个儿子猛地冲进门,扑过去扶住母亲,怒瞪红尘,看模样简直要扑过来杀人似的,秋老太太抽噎道:“不许无礼,不关红尘小姐的事,我是高兴的,高兴的”
秋老大这才放心,扶着母亲坐下。给她顺了顺气,给了红尘一个歉意的眼神。
红尘耸耸肩,由着三兄弟团团围着母亲安慰个不停,自己就除了屋门。走了两步忽然顿足。
“怎么了”小莫刚擦了擦拉车的马,出了一身汗,怕熏着红尘,就离得远了些,见红尘的脸色不太对。不由问道。
“唔,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事。”
红尘按了按眉心,转身过去把秋家大儿子叫过来,“去请个大夫,给老太太看一看。”
秋大一想,母亲的脸色看起来不坏,但毕竟是病着,的确该找大夫复诊,就忙和媳妇打了声招呼,亲自去请。顺便送红尘出门,“我看得出来,母亲是真的很高兴,谢谢小姐。”
他虽不知红尘做了什么,却是个孝顺的,他娘亲开心,让他怎么样都成。
这位一道谢,红尘就更不是滋味,忧心忡忡,上了车。小莫一边赶车,一边扭头问:“小姐和秋老太太谈得不好”
“没有,是谈得太好。”
老太太的心结至少解去大半,但这当真是好事吗她这一轻松。若一心要跟了她的相公走,年纪这么大,说不定一松气就当真走人。
六十五岁也算喜丧喜丧也不乐意让她丧吧
红尘的直觉果然十分准确。
不过三日就传来消息,秋家的老太太不好了,大夫们都说是药石罔效,她老人家人虽然不是顶富贵。但心肠极好,多年来帮助了许多人,活人无数,就连普济寺的癫和尚听说此事,都亲自走了一趟去探望,红尘得到消息时,就十分及时,忙赶过去看。
秋家三兄弟气色全不好,只是面上也没有太悲痛欲绝,见到红尘,更不会想到怪她,反而客客气气。
“劳小姐惦念,我们是打算先备上棺木,给娘冲一冲,说不定就好了。”
红尘一听他们的声音就知道,这三个怕是还回不过神,没有真实感,看来的确都是真正的孝子。
“我想去探望一下老太太。”
“自然可以。”
秋老大领着红尘进去,老太太躺在床上,眼睛浑浊不堪,呼吸声时有时无,似乎感应到红尘进门,努力睁开眼看她,嘴唇微张:“我我”
红尘贴过去,就听她气若游丝地道,“我能见到他吗”
略一迟疑,想了想,她才凑近一点儿道:“身为一个生人,我也不知您二位能不能碰上,但有一点儿,您相公恐怕还没来得及修墓立碑,子孙们逢年过节,也没有拜祭过,恐在黄泉待得不大舒服。”
老太太一听这话,登时就睁开眼,望着儿子,伸出手。
红尘连忙把手背过去,用力摇了摇。
这三兄弟虽心急,到一下子就看明白红尘的意思,闭口不言,全装糊涂。
他们越糊涂,老太太就越着急,竟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红尘连忙扶住她,拿出一张符箓,贴在她的眉心,笑道:“老太太莫着急,您不如在梦中与您的相公相会,问一问他的想法,商量商量后面的事儿。”
老太太面色一缓,潮红也稍稍退了,平躺在床上,渐渐呼吸平稳,秋家大儿子来不及离开屋子,就拉住红尘急道:“小姐,难道我娘还能好起来”
红尘也没把握,不敢把话说得太死,要不然万一这三兄弟承受不住,就是她的罪过。
“我试试看,老太太现在是觉得一切都了了,可以放心,松了气,既然大夫说没救,你们不如就死马当活马医,这几日找点儿麻烦事,给她老人家添添麻烦。”
红尘叹道,“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死志估计也一样,若老太太的寿数还有,多惊吓几次,许能延寿。”
那仨面面相觑,也不知道红尘说得靠谱不靠谱,但现在的确是没了法子。
只他们三个乖巧了几十年,现在要给娘亲找麻烦,技术真是不熟练。未完待续。
ps:有吃不下饭的亲么吃不下就吃不下去吧,权当减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