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许久,司徒清岳却未作答。>
他与镜明从同窗到合作再到对手,数十年交情终究不同于他人。或许他对镜明有所鄙夷、甚至有几分仇怨,但究其竟还是怒其不争。就算做到对手,他们也算是彼此极少数的朋友之一。此刻司徒清岳完败镜明,心底没有半分快意,反而有几分遗憾。
“你也会迟疑?”镜明冷笑,疑道。
司徒清岳轻轻一叹,看着他:“若是现在胜的是你,难道就能下这死手?”
镜明闻言一黯,“我没想到你还会顾及当年情谊。”
“我本心并无意杀你。”司徒清岳道,“但,事已至此。”
“你还是会选择杀了我。”镜明叹道,望着十丈外的司徒清岳却是释然的展颜一笑:“如果我是你,也会这么做。”
司徒清岳闻言默然。
少城主转身看向司徒七,“我素来倾慕王三先生的剑术,也因此而深深惋惜你是他的弟子。如今的鬼剑剑术造诣已在铁剑王三先生之上,今夜能再一睹奔星风采,当为生平幸事。”言至此一顿,微沉吟了一口气,再次开口、语意决然:“小七,动手吧。死在奔星之下,镜知常也算不冤。”
司徒七将目光望向司徒清岳,镜知常贵为双城少主,也是现今双城真正的掌权者,主人司徒清岳从头到尾也没提过一个杀字,哪怕少城主一再求死,司徒清岳一直未决。他没有资格越过司徒清岳的信令诛杀少城主,少城主的命现今只由主人司徒清岳一人判定。
司徒清岳不开口,他也不会再出剑。
少城主惨然一笑,回身看向旧友,“想不到我竟还要向你求死。”
“非死・・・”司徒清岳抬眼看向他,“不可?”
少城主自是听得出他话中带着妥协的犹豫,他知司徒清岳柔内厉外、就算与他走到如今的对立,也始终想化去这死结,但既然是到了死结,自然要以死为结才能得以收场,便颔首道:“是,非死不可。”
“呵・・”司徒清岳合目长叹了一口气,这是他如往以来对于叛己者最后处决的习惯,在长叹中放弃最后一点仁慈。
司徒清岳张开眼,眼里清冽如冰。
“小七。”
“在。”司徒七上前。
――司徒清岳已是决然要下杀手。
“动手吧。”少城主看着走到身前的司徒七与小神武侯,负手洒脱道。
“送少城主上路吧。”司徒清岳叹道。
“是,主人。”司徒七答,抬手――奔星剑高举,银白的剑身在夜下怒放着慑人的辉光,那光芒惨白一如司徒家主此刻无奈的决然。
少城主整理形容,负手傲立如一柄锋芒不折的剑,清俊的脸上轻掩去所有的情态,只留出一份从容的淡然。
司徒七手腕一翻转,掌中奔星将一落而下结束少城主高傲到死的半生。
“剑下留人!”正当司徒七手中剑器刚要斩落之际,月明府门前传来一道疾呼。众人看去,只见一只装饰华贵的马车急刹在府门口,一名宫装美妇不及侍从搀扶跳下马车撑着伞儿走入府里来。
“是少城主夫人・・・”在场都是双城名流,自是识得那宫装美妇。
待到少城主夫人走至少城主身前,少城主瞧着她凄凉的笑了,在这场月明府与城主府的争斗里,眼前的司徒玉儿当是最大的牺牲品,她代替司徒清遥嫁入城主府的这十二年,他没有正眼看过一次她,而她却一直因月明府之故一直受他的折辱,时至今日他身败凄凉,她一定是很畅怀吧吗,便冷笑道:“今日我败了,你也将回归月明府而得自由了。”
话落,却瞧见司徒玉儿眸中温柔如水,没有半点他所认为的讥讽与应有的淡漠,心下一怔。
“君荣妾荣,君辱妾辱。”司徒玉儿凝视着他,眼眸里珠泪横生。
镜明闻言默叹,才知她并非来羞辱他落魄溃败,忆起这些年自己所作所为,不由生愧:“你这又是何苦,这些年・・・”
司徒玉儿上前拥住他的身子,止住他的话:“你我夫妻一场,玉儿既嫁入城主府,便生死都是镜氏之人。”
镜明无言,抬起身接过她手中油纸伞,有些胆怯苍白的拥住怀里名为他妻子的女人,这大概是他们夫妻十余年来他第一次拥抱她,而心里将她当做了妻子:“玉儿,我此生辜负你良多。所有罪孽恩受,我镜知常今生不及悔恨,唯有来世牛马相报了。”
“来世・・・”司徒玉儿从他怀里抬起脸,清艳无方的容颜上是他看不透的决然。她微微笑着,“我只求这一世你能记住我,来世太远・・・・谁能知道。”
司徒玉儿脱开他怀抱,走到陷坑前遥遥对着司徒清岳跪下了身子,“三爷。”
司徒清岳望着对岸肖似妹妹清遥的少城主夫人,早已知晓当年司徒玉儿替代妹妹出嫁的初心,但时光终究无情、而他也流水未曾有意,不过对于司徒玉儿的牺牲总归是有所亏欠,清叹道:“你是我司徒家的女儿,不必叫我三爷,叫三哥吧。”
“三哥。”司徒玉儿微微一黯,清声又道。
“玉儿,你不必向他求情。”镜明看她此举心中明了她是要为自己求得一命,便是矮下身子伸手去扶司徒玉儿,边道:“这一局原本便是成王败寇,我镜明既是败了,身死也是无话可说。”
司徒玉儿却是推拒开他相扶的手,望着司徒清岳又道:“知常乃是双城未来的少城主,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不能?”司徒清岳冷笑道,“就凭他是镜家的嫡子?还是他如今的功绩?城主府可不止他一个子嗣。”
“三哥你比我清楚,镜氏年轻一辈中除了知常,没有一个堪当大任。”司徒玉儿又道。
“双城有我月明府扶持,又需要能担当大任的城主?”司徒清岳淡淡道。
“三哥,您非要杀了知常么?”司徒玉儿叹道,司徒清岳话中之意是要暗中主双城权事,以城主府为傀儡,以镜知常之智力,司徒清岳必是不留他的。
“玉儿・・・・你起来吧。”司徒清岳亦是一叹,“不是我非要杀他,而是如今我与他已到水火不兼的地步。”他仰面向天,黑夜下才是渐止的雨又渐转迅烈,司徒清岳无奈一叹,看着彼岸的司徒玉儿:“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如今月明府的家业势力已经到了与城主府分庭抗礼的地步,他入了这局选择站在我的对立明面,那今夜就必须要有一个出局。”
“您说的玉儿都明白。”司徒玉儿黯然道,“自十三年前小姐出走、您借势而起开始,月明府与城主府便注定要走到这般境地。”
“只怪他今夜不该出头,哪怕在他们看来今夜必是月明府葬身的死局。”司徒清岳道,“是人都要为自己的所行付出代价,不论是对还是错。”
“玉儿明白。”少城主夫人默然垂眸不再多言,却不起身。
夜雨倏然渐长,只将夜下敲击出枯索的声响,庭中一时也做寂然。
许久。
司徒玉儿抬眸,一双美目沉静如水、又纯澈寒冷如冰,凝视着司徒清岳,“三哥,玉儿如今在您心中份量如何?”
“当在第六。”司徒清岳答,“若无当年你成就我,我也不易走到如今这高位。”
“您依旧恩怨分明。”司徒玉儿惨然笑道,“也就是说在您心中玉儿已在少城主之上么?”
“是。”司徒清岳略想,颔首。
“谢三爷厚爱。”司徒玉儿道,转身看向身后的少城主,“夫君。”
“玉儿・・・”少城主从她眼中忽然看到些诡异的意味,令他心中生起莫名的恐惧。
“今夜之后不要再和三爷斗了,城主府斗不过他的。”司徒玉儿说道,言辞里俱是恳切。
镜明闻言垂首,俊颜上苍白渐渐黯淡。人生局许胜难许败,一败往往再无回头路。
“三爷。”司徒玉儿从少城主身上回过视线,一双美目里已是决然,“玉儿平生没有资格向您求过事,今夜玉儿斗胆向您请求一次。”
话落,玉儿深深一叩,敛裾从雨水沉积的地上站起了身子。
司徒清岳闻言隐隐心底生出些怪异的不祥,眉峰也在不知不觉里微拧了起来,“玉儿,你说。”
“三爷,我知道您的规矩。向来是说一不二、言出九鼎的。”司徒玉儿道,“除了府里的清遥小姐,谁也没有资格让您破坏规矩。能因清遥小姐而认识您,是妾身的荣幸。今夜,我夫君知常输给了您,便是将命也都赌了进去。”
说到这里司徒玉儿一顿,回身一双美目柔情脉脉的望了一眼身后执伞相眷的丈夫,又道:“玉儿即嫁入了城主府,当以夫为天。夫君身败,玉儿唯有先替而已。”
“玉儿(玉儿)!”司徒清岳与少城主俱为慧敏之人但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司徒玉儿凄婉一笑,话未落左袖袖底滑出一支寒铁短匕反手已刺入了心肺之中,待到少城主弃了纸伞上前、司徒玉儿已然萎然倒下。少城主惊慌失色得将妻子拥在怀中,伸手想要堵住那伤口处疯狂流窜出的鲜血,却染了一手的嫣红。司徒玉儿伸出渐渐失去气力的右手握住胸口上少城主冰冷如死的手掌,暖笑如斜阳,螓首微摇:“没用的・・・这支寒铁匕首是十二年前新婚之夜后我受你暴打之后置备的,刃心里全是月照一族秘制的寒血碎骨之毒,现在毒素已经随着我心脉游入了周身。那些年,每每受你毒打之后我都想将它扎入你的身体,只因三爷还没有成功。到后来・・・三爷他渐渐掌控了双城商道,我却因为这些年对你反而没有了怨念,或许是我的心贱吧――明明向着三爷,却又在时日渐久之后不可自抑的爱上了你。后来,我们有了离珂,我也就再也无法离开你。”
“咳咳・・・・今夜大概是玉儿这些年与你最相睦的一晚・・・・十二年了・・・你从没像今晚这样抱过我。玉儿现在能替你而死・・真的无憾了・・・真的。”她抬起满是鲜血的手,抚摸着少城主清俊的脸庞,血脉里阵阵的冰寒令她一次又一次的剧咳,而胸口嫣红的血早将那一袭雍容的宫装染上了一丛丛凄艳绝寰的杜鹃。
少城主悲戚哽咽得拥着她的身子,眼中再也抑不住热泪,泪水滴到她的胸前,被血液染红。
“夫君,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子汗,怎么可以哭?”司徒玉儿暖笑着手儿在他脸上想为他拭去热泪,却画了半脸的绯红,她笑道:“连这点事儿都不做好了・・・妾身真得好没用。”
“好・・・我不哭了,我不哭了・・・我没有哭・・・・”少城主泣声道,一手慌乱的抹去脸上的泪水。
她笑靥如花,才是从他脸上移开目光,望向十丈前的月明家主:“三爷・・・・您说过玉儿的位置在少城主之上,现在玉儿只求以此命换得少城主生,可好?”
司徒清岳默然无言,颔首。
看到他应许,司徒玉儿释然一笑回过目光,无限眷恋的凝视着少城主:“只愿来世・・・・玉儿不再・・・为奴,夫君不再为・・・尊。皆・・・无容华,平平・・・淡淡成一生・・・・”
话落凤眸渐合,玉手从他脸上如藤枝萎落。
少城主神色灰败,形容僵硬,夜雨肆意而下、怀中那张娇颜却以静若莲华。数念后,他才惊愕、紧张的拥住她的身子,秋雨冰冷迅速抽离她渐冷的体温,“玉儿・・・玉儿・・・・不!”徒劳的唤叫,带来更深的绝望,少城主再没从前雍容,颓然跪倒在地,嚎啕而哭。
情爱的觉醒已太晚,晚到他无力相报。只有如此掏肺置心的痛哭,才能将他的愧意与悲恸宣泄一时。烈雨瓢泼而下,胜似他悔悟这一晚。
――唯有嚎啕付挚爱,不枉红尘走一回。
司徒清岳隔岸默立,望着那个肖似妹妹的女人在怀中死去,心中竟是生起莫名的失落与怅然。他知道司徒玉儿对他一直有爱,只是他不想亏负任何人,也不敢相信过多的人。她是府中侍女,他终究不会去娶一个侍女,因为他是月明府的家主。
――
雨色渐止。
少城主怀抱着司徒玉儿的身体木然从地上起身,望向司徒清岳:“杀了我吧。”
“不,你走吧。”司徒清岳叹道,“玉儿用一命换你一命,我不会再杀你。”
少城主合了一下眼,留住热泪余温,再次张开双眼已是凌厉狠毒:“司徒清岳你今夜不杀我,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你!”而后,环视身后几位双城重商,道:“此刻我怀里的女人她不叫司徒清遥,而是司徒玉儿,是我镜知常十二年前明媒正娶的夫人,也是我镜知常从今往后唯一的正妻。”
话落,踏身而出。
小神武侯望着少城主的背影喟叹一声,终是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