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镇,是位于月照国炎江出海口的一处小镇。对于越州百国的重要隘口。
六翼出了祈月山,一路向北飞在一夜之后落足在此,此地已是距离祈月山万余里外。
此时,风清月明、江浪滔滔、天海俱在不远。
景物壮阔浩瀚,不失为一处绝好的饮醉良地。
他收起羽翼,刀锋般的唇线忽然勾起一丝的苦笑。
----不远处的海石崖前、映在皎然皓月之下,早已有一个紫衣寂寥的身影。
----六道。
六道扣瓮而饮,静听着江潮海浪的呼啸。狂野的海风吹得那人衣袂烈舞,他凝视着海天尽处升起的皓月,如同没看到他的到来。
六翼落在十余步外。既然撞见,那就不狼狈一次。他安心的也靠在崖壁上,抬眼望向远天的月轮。
一人一妖,静默而居、不言不对。
良久。六道忽是豪饮了一口,然后侧身看向他,神色里不无轻蔑,“不逃?”
六翼也看着六道,淡然一笑:“不动手?”
六道也笑了,将手中的酒瓮丢向六翼:“既然如此,那就陪我同看这月照海的涨落,饮上一夜。”
六翼抬手接住酒瓮,毫无忌意的仰面饮上一大口,“你我对手千年这人间的大局,当浮上一大白。”
---两人识已千年,在这苍云白狗的人世里,能有一个千年相对的人,即使不是朋友,也熬成了知己。
“若不是人妖有别,君应是我六道难得的朋友。”六道仰望月色,轻叹道。
妖皇不以为然的一笑,将酒瓮抛给他反问道:“是宿敌又何妨是知己?”
六道一怔,不置可否,默默饮下一口。
“你见了阿素?”
妖皇闻言剑眉微拧,颇为讶异。细想几分后也释然,如六道这般敏觉善察的人,岂是能长瞒得住的。叹道,“我做的如此小心细密,果然还是瞒不住你。”
六道摇头,“你编织得几乎天衣无缝。两百年前也一直没看出破绽。只是素言自小就不善掩饰。虽然也从未跟我提起与你暗传密信之事。”语意一顿,又将酒瓮掷予妖皇。
“三百年前我遍阅天心楼中六层关于穿越时空的秘典,终于找寻出了灵犀动的法门,并在素言掌心里种下了我的元识印记,只须她心诀一动,便能在一个时辰能将我从数万里之遥的红月妖宫召引回祈月山,而她从未用过。”
“既然她想要看到人妖不争的局面,又不想你我相杀,若能使她有片刻静好,我为何不放下一时---所谓的正道大义?”
“倒又是素言救了我一命。”六翼话落一口豪饮,将酒瓮掷回,又问:“那你为何这两百年还是寻隙不懈的去妖宫奔袭于我?”
“我怕你成长---成长到我无力得地步,而这出戏也需要我继续‘毫无察觉’一如既往的追猎你。”六道饮下一口说道。
“哈哈。”六翼一笑,不无释怀,“这算不算承认了我这个对手?”
六道竟是没有再讥讽,而是微微颔首,望着清冷月色幽幽长叹,“过了今晚,我还会继续追杀你。”
----终究人妖有别、而且知己。既生六道,何必六翼。天地间怎容得两人共存两极。
“期许在我六翼天成之前,你能亲手终结我。”六翼返赠道。
六道长饮下一口,掷传酒瓮,又自袖里取出命器,丢插在十丈之外的一块礁石上,“不过今夜,你我不醉不休。”
“哦?”六翼闻言一笑,将背上大剑也同掷一处,然后仰头一口将瓮中酒一饮而尽,扣举着这酒瓮在六道眼前轻摇,“恐怕只这一瓮可不够。”
六道侧身指下,六翼徇目看去六七个酒瓮早是堆叠在六道身旁,“原来你早备好醉死在这得打算。”话落,微放妖力摄来其中一瓮,解去锡封。
这时六道亦是解封叩瓮,两人遥遥一对,痛饮而下。
千年死敌的两个绝代天骄,就在如此风月之下,解了剑器与杀伐之心,一如经年至交听潮而饮、枕风而谈。
---一世人生多寂寥,知遇安能不千醉?
·····一夜悄然而过,天色渐起微白。
六翼随手丢下酒瓮,八坛陈年老酿,竟是饮得一干二净。
“这夜过得可真快。”六道喟叹,竟有些许意犹未尽的叹惋。
-----居世千年,从未饮得如此痛快。
“酒尽了,天该亮了。”六翼亦是叹惜。
两人同时发力摄来礁石上的命器。
“那就散了吧。”六道归剑匣中,已失去了这次出手的兴趣。
六翼颔首,亦是还剑入鞘。举步、转身、离开。
走了数十步,初曦将明,忽是一顿,“素言祭司收了弟子,就在前日。”
然后六只羽翼从背脊张扬,飞身而去。
六道神色里是一黯,终是寞然自语:“终还是躲不过么。”
两百年前他为她渡灵续命,她心胎里旧日天梭帝留下的暗疾,却是再度隐动,有了复苏的迹象。即使前六百年来他竭力压治,终不是素言本命之力,祛除不得那一处已印入心魂的固疾。而素言的魂魄本源也开始衰竭的越来越厉害,最多百年就算他有太玄之力也无力挽住她魂归太虚的结局。
----是人总有一死,而他不想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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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轮转,天光如梭,韶华转瞬。
祈月山又是花繁遍茂,一年暖春时节。
“仙语。”问月阁中传得素言祭司轻唤。
“姑姑。”豆蔻芳华的少女恭谨得应答,走到停下抚琴立在雕栏之前的大祭司身侧。
素言回眸看她。十年间,这个小女孩儿早已从懵懂不知稚气纤弱的孩子出落成了一个优雅**的绝世佳人。
她是极满意这个弟子的。十年间从无一所知,到如今已能将四重净驱三界火毒的三昧之彻境界的月霜之力收放如心,比她当年有过之无不及。
十年前,她带回林仙语。
九年前,天心楼下林仙语一目看到她无缘捉见的五层天心。她心知这是许是天定了她与林仙语的机缘。
也斩定了她的命运。
八年前,她传授完林仙语人间五行法门、六道法则与八卦之象。
七年前,她将掌控月霜之力的命诀传于了林仙语。同年在辰月祭坛前钦定了林仙语继任祭司的身份。
如今,她已无法可授。
林仙语很快会成长到她两百年前的高度。
然后继承她的身命,成为第六代的祈月大祭司。
素言轻轻抚摸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的脸庞,这张脸似极了当年的自己。
这样不是很好么?
她想。
她若是就此离去,师兄就可以不必再为自己徒费命力,可以一心一意的追寻天道之路。以师兄的天分,不用百年大概就能飞升化圣,走向昔年初代**师流岚的道路。那样才是师兄最好的归宿。
她想,想着有些庆幸,有些满足,不经意里眼中泛起了一些晶莹。
“姑姑···姑姑你怎么了。”少女惊慌的轻唤着她,伸出雪白祭司服里的手儿,抹去恩师脸上的泪光。这两年,她总是看到姑姑独自在这间阁里抚琴,然后发呆,发呆到流泪。
姑姑说祈月祭法封缘锁爱、天命不存爱欲,但她为何总是一人哭?
姑姑总是一个人站在辰月宫西边的宫门下望着当遇见她的竹林,遥遥望着---清冷的让人心疼。
每当那些时候,她问着姑姑怎么才能为她解忧,姑姑总是笑着说等她长大以后。
当她在祭坛上看着姑姑为她戴上了封印着月灵珠的回生戒---这代表祭司传人身份的信物,姑姑脸上才有了一丝笑容。
姑姑等那一天一定是很久了吧。林仙语想。
----“以后你叫流真。”对于初代祭法的敬畏,历代祈月祭法是不能用本名的。那时师伯六道为她取了以后的法名,林仙语却看到师伯的脸上有一些落寞与伤感。他似乎并不喜欢自己的出现,就如初见时师伯脸上的嫌恶。
那时,她以为是因为自己小而不懂事,她就小心翼翼去学、去做的更好。
但,师伯并没有因此改变,而是---更加嫌恶。
虽然师伯从不说,但她看得出。师伯对于她的不喜欢,却是因为对于姑姑的眷恋。
所以她最终是不讨喜的,不过那个六翼叔叔很喜欢她,总说她越来越神似姑姑。
神似姑姑···所以你才喜欢么。她有时会生出莫名的念。
是啊···姑姑总是美好的让人无法挑剔。
“姑姑没事···”身边的恩师柔声道着,将她从遐想中拉回。
“仙语已经长大了,所以姑姑要给你一件东西。”
说着,恩师指尖祭起月霜之力对着虚空画了一个符言,虚空被解出一道口子。恩师从那裂口里探取来一台刻满符言的玄木古琴,琴上六十四弦。长三尺六寸、宽有一尺七,玄金成线、凤尾。以她现在的修为,一眼落在古琴之上,差点被琴上玄秘的符言编制的法阵困囿进去!她见过无数人间的法器,却从未有过如同这台古琴的玄秘。这一定是出自于神秘古朴的天心楼的法器吧。
---这十年,恩师教会了她琴道。以及以乐音发符言,以法器引劫力。一直到去年才开始赐予了第一件正式的法器---回生戒。
回生戒传于二代祖师羽蟾之手,昔年羽蟾**师原本是个医者。少年之际已有神医之名,以一生行天下路医天下人为誓约。继任了祈月大祭司的身命后依旧身行如故,后来取来北海玄冥深处的冰魄玄骨玉取其玉髓熔合师祖云月大祭司以莫**力摄来的月魄月灵珠炼制了这枚回生戒。将云月大祭司以玄阵困缚、以月霜为杀刃的祭司身命初改为救治天下苍生。此后历代祭司皆以
此为身命,而羽蟾大祭司这枚回生戒便成了历代祈月大祭司的传承信物。
却一直没给她合适的释放符言的法器。
当姑姑拿出这台古琴,她知道姑姑是要传给她法器了。
“····这台易天凤尾琴是九百年前,姑姑从天心楼第四层冥悟得出的命器。此琴暗合易道、能操纵诸天变数为己用,对于我祭司一门《八卦六十四策符言》以及诸多乐音符言有极大增益。在仙语没有到天心五层冥悟出更好的命器之前,这台古琴,便作为仙语御用符言的法器吧。”素言柔声对她说道
林仙语惊喜得看着恩师手中古琴,但她突然有些惶恐,突然不想接受姑姑传承这台玄秘无比的古琴。
她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心底莫名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她抬头凝视着恩师,恩师还是像十年前那样静美如仙,似乎看不到一丝变化。
不是好好的么?她为什么会怕?
----六道师伯突然的出现,就在林仙语要接下易天凤尾琴的时候。
“为什么要传易天凤尾琴给她。”六道看着素言,目光灼灼似要看透此时素言他有些看不清晰的心。
素言望着他,微微一笑,又温柔看着心爱的弟子,“仙语已经初通符言、掌执了月霜之力,必须要有一件法器。”
“那我去天心楼里寻觅更好的法器便是。”六道道,“也不许你传易天凤尾琴给流真。”
素言看着六道有赌气的争辩,莞尔一笑道,“你是**师深修天火之道,怎么可能能冥悟出加持月霜之力的法器。而素言如今的身力更是失去了进天心楼的资格。”
六道闻言无话,唯是叹息:“这是你的命器。”
----祈月祭法与其命器相辅相成、同伴而修,越是持久越与法器联系甚密。如素言两百年后更是依由易天凤尾琴保持当年修为,收受六道渡用的命力灵力而不至于承受不住、爆体而死。
“嗯。”素言淡淡道。
六道脸色一变,默然不言,拂袖转身离开。
“师兄,又要去妖宫么?”素言捉住六道衣角,叹道。
六道脚步一顿,“只要你在一日,我便不向六翼下杀手。”
素言绝美的容颜上透出一些苍白,终是无奈、无力且有些悲伤的放下手,任他离去。
-----为何,又是用清寒的生死来逼迫我活下去。
其实阿素是多么想六道哥哥能好好伴陪阿素余下的日子。
忘记人与妖的宿结,忘记祈月山,也忘记我们的身命。
你为什么,总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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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寒·····
这是妖宫宿夜风雨后的晨曦,祭古殿中冥想的六翼帝忽然自素玉月心戒指中接收到素言的传语。
这是他们十二年来第一次对话,一整十二年六道没有来妖宫侵扰,他也没有再收到素言的传语。
素言,你为何看起来那样虚弱?
六翼披上墨色风衣、取下宫壁上悬着爱剑、推开殿门,羽翼张扬匆匆飞向南天。
不论如何·····你要等我··素言。
我还没有还你这五百年妖族的安居乐业之恩,我还没有还你予我这百年的安逸之身。
你、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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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言,素言···”
素言迷迷糊糊里听到有人在急唤着她的名字,她费力得睁开惺忪的双眼。
眼前的人一脸疲惫,有高大英武的身姿、黑衣黑发还有三双漆黑的翅膀---黑得都吞噬了照入阁楼里的日光,嗯~她抬头又看看
----原来晨曦早是堕成了午日,她竟在琴台上趴了这么久。
“清寒····你来了。”她幽幽想要直起身,却发现身骨里又没了一点气力。
-----这些日子,总是一天比一天容易疲惫。呵,这个身子骨。
为什么会这么苍白?!六翼帝惊异的看着女祭司抬起的脸----那风华绝代的容颜,为何会是此时如同那初春尽落的雪花,美得晶莹冰凉、触手便要溶逝!
“怎么会这么快?!”妖帝解下风衣罩在她身上、再探手抄起琴座上虚弱的她,握住女祭司冰凉苍白的手儿渡去妖力,-----不是还应该有百年之寿么?
“呵呵···素言把易天凤尾琴传给了仙语。”女祭司虚弱的脸上燃起笑意。
“那可是你的命器,该死----你不要命了么。”妖帝咬牙切齿,恨极了她的不惜命,又恶狠狠的道:“我不许你死·····人间好不容易才平静了这么多年,我和六道好不容易才停手了这么多年··你不准死。”
“呵呵···”女祭司轻铃笑着,这个妖皇还是和那时候一样像个孩子,“是人总要死的,不然怎么会有往生。”
妖帝神色里有些惊慌了,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檀木锦盒,打开取了其中仅有的一颗珠光玉润的丹药递到她手心,“这是我黑翼族的天蔻玉露丹,药力能维持你的命力一纪。”
她轻推开,“这般圣物,怎么能浪费在素言这般将死之人身上。”
又认真的凝视着他,“何况,素言早已活累了呢。”
六翼默然收起,是啊----让她困囿在这方寸的祈月宫数百年还不够么?他又何辜要她再受数年呢····
“可我不想你死。”他叹道。
“不是有来世么?”素言笑道。
六翼,不语。
“清寒,能带我去一次宫外的村子么,”女祭司望着他,轻声问道,“素言已经有一千年没有回到家乡看过。”
六翼看着她,数百年的好友眼里有恳切的期盼,让他不忍拒绝,颔首是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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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遥村,位于祈月山谷西南。是个极其美丽的村子。
六翼扶拥着她漫步在种满名为胭脂雪的桃林里。
四月正是桃花盛放时候,满山的桃花俱开,大片大片的妃红嫣然成海。
满径花香,一步步胭脂成雪、飞舞漫目。
偶尔数瓣桃花落在素言脸上,都被玄清寒小心翼翼得拂去。
“这里还是这么美···”素言苍白的娇颜上,燃起笑靥如花、意兴如少女。
“嗯···这是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六翼柔声答道,曾经锋芒如剑的双眼里亦生出了几丝迷眷的颜色。
-----若是能和素言,这么一直得走下去···会是一种怎样的美好呢?王图霸业算得什么?天道凌虚又算什么呢?他恍惚着想。
“我累了···”素言望着漫天花雨,对他说。
他停下脚步,拥着她在小径旁的一块老石边坐下,凝视着她,“等来世,我一定会先找到你。”
她回过清眸,细细得看着身边人的眉眼容颜微微一笑,看着看着倦意袭上心头,让她架不住眼睫,身子亦是虚弱到了极致,便是依倒在妖帝的胸口,“我三生七世的命力早已被这些年消磨尽了,怎么会有····来世···”
“你骗我···怎么会这样···”妖族至尊神色大变、六神都变化的空洞,而怀里的人儿定格在笑颜如花、安然睡去。静美的一如从前不言不语,不再、言语。
他紧拥着她的身体,想要留住最后的一点温柔的余韵。
身外桃花轻谢,美丽而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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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胭脂雪林里,桃花谢落如故。
只多添了一座新坟。
六道赶到时,她的弟子一袭孝白跪在白玉碑前泣焚纸钱。
----“挚心林素言之墓”
妖帝并未离去,而是在坟前扣壶而饮,容颜潦倒、神色黯淡。
----如同没察觉他到来。
六道愤怒的上前捉住妖帝的衣襟,抬手正要一拳轰倒,“你不知道离开辰月宫她会死么?”
“这里是风遥村。”玄清寒只是淡淡得说着,甚至没去看六道。
六道闻言,手上的气力一瞬没了,神色惨白的怔退了两步。这里是风遥村,是她的故乡。是她曾数次欲言又止提起的地方。
关于素言,他都错了,都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