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颗心已经全然系在他身上了。”沈老爷子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拿眼神示意她去拿放在床脚柜子里的东西。
那是一块长三寸,宽一寸半的牌子。通体黑金,正面雕着曲折繁复的花纹,边角略微有些发金红,背面用篆体写着“崖”字。底下缀着七宝流苏,看起来就有一种名贵不凡的感觉。
“这块牌子借你用一用。”
“祖父的意思是?”
老人家躺在床上微笑着看向自己最喜欢也最信任的孙女。“我老了,糊涂了,清理家门的事情就由你来做吧。”
赵璇看着手里的令牌道“祖父真是打得好算盘,得罪人的事,全让我做了。”
“把昌旭找出来,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祖父觉得我们这一辈里谁能够执掌崖城?”赵璇问。
沈老爷子凝神看她,脑海里闪过这些年她渐渐长大的样子。“其实你比昌旭合适。”
“你虽然固执,可从不轻易小看别人。我们坐在这个位置,最怕的就是目光短浅,固步自封。在这一点上昌旭不如你。”
他欣慰的看着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孙女。“可你也有不如昌旭的地方。他在人情往来这件事上比你出色太多,任凭多难缠的人,他也能说服。”
“祖父这样做不怕我不满吗?”赵璇故意道。
可老爷子看着她佯装的不满,笑道“你有你的天地,崖城太小,困不住你。”
赵璇握紧祖父的手。“祖父还有什么要指点我的吗?”
“除了昌旭,其他人你都可以随意处置。”
得了免罪金牌之后,赵璇便打定主意放开手,好好的和她们比一场。
靠墙的书架上有道暗门,赵璇轻车熟路的推开暗门将老爷子扶进去安顿好,趁着夜色,一路小心穿行至暗房。
轻敲三下,里头果然传出来三长两短的声音。赵璇用细薄的簪子撬开锁,滚进去一只夜光筒,借着光亮看清了绿萤所在的位置。
赵璇急着为她解绑,听她说“大夫人和三夫人都盘算着要分一杯羹,现下已经在前头闹开,四夫人借着头疼的由头没有参加,已经提前避出去。”
如此正好!赵璇将夜光筒塞到她手里,让她尽快适应光线。“你出去之后即刻去将暗部的人全部召集起来,封住整座宅子,不许木家和何家的人来搅局。”
绿萤点头,问道“以谁的命令发?”
“以城主的命令发。”赵璇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用少城主的名号。若果真用了,将来哥哥回来或许会有些尴尬。“清理家门,以正门风!”
这句话说出口,将来不知会有多少人将这笔血债全都记在她头上。
赵璇握紧手中的长弓,箭囊背在身后,面无表情的走进吵吵嚷嚷的大厅。
正在热烈争执的人看见她走进来纷纷停下动作,像是寒冬在一瞬间来临。没有人说话,几乎所有人都因赵璇的突然出现而倒抽一口凉气,目光惊惧的看着一身武服的她。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竟然手持凶器到大厅!还讲不讲规矩了!”大姨父首当其冲,指着赵璇破口大骂。
有人开了头,自然有人接上去。
怒斥声、谩骂声在一瞬间就如潮水般毫不留情的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人淹没。
赵璇面无表情的看着站在厅里的人,除了小姨母和两个出嫁的表姐妹,其他人全都在这里。
“阿阮是谁杀的?”
大舅母冷笑道“她一个孤女,死就死了,也值得你这样和长辈大呼小叫?”
“就是!人家都说去了大地方见过世面,就会懂规矩,我看你还不如从前呢!”三姨母附和道。
“我再问一次,为什么要杀阿阮!”
“阿璇啊,这里都是你的长辈,你这样做不好吧?”大姨母看着赵璇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道。
她神情尴尬,似乎见了赵璇心里有些隔应。
赵璇缓步走向她。“姨母曾说我小的时候也曾经在您身边待过,如今您却想要杀我吗?”
也许是赵璇声音中的悲痛触动了她,她避开赵璇质问的双眼。“你在胡说什么!”
“是谁动了寻画!”
众人神色诡异,面面相觑。大舅舅干咳几声。“阿璇啊,你到底在说什么?没有人动过寻画。”
“寻画藏得严密,若不是有心,根本找不到。难道不是因为被阿阮察觉,才杀了她吗?”
此话一出,众人当即变了脸色。“我们从来没有去过密室,哪知道是谁偷偷拿了寻画!”三姨母叫道。
赵璇冷笑“若从未去过,如何知道寻画就放在密室?”
这下子大家的脸色就变得格外好看,内讧立刻发生,大家你一眼我一语的小声责怪三姨母,怪她说漏了嘴,令大家难堪。
“牵丝蛊又是谁的手笔?”赵璇冷冽的目光慢慢的从众人身上划过,将他们的惶恐、担忧和愤怒尽收眼底。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姨母怪叫道。
赵璇将青绿的翡翠瓶展示给他们看。“牵丝蛊有两只母蛊,一只落在下蛊的人身上,另一只落在取蛊的人身上。”众人脸色骤变,纷纷将手收回身后。“如果你们果真清白,自然也不怕我试。”
“你不要胡来!老爷子要是知道你做了什么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大姨母神色慌张,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我们木家也是有名有姓的大户,你不要太过分了!”大姨父拍着桌子,指着赵璇骂。
赵璇的眼神从所有人身上划过。“我现在很庆幸母亲不会看到这一幕。”
她弯弓搭箭,瞄准堂上正中央,将当年母亲第一次出海归来,特意摆在那里,象征一家和睦的瓶子打破。
瓷器裂开的声音在夜里有些刺耳,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捂着耳朵抱头蹲下。
伴随着瓷器落地的声音,数不清的一身黑的人从屋顶和树梢跳下来,手持兵器,闯进屋里。还有几个人手持短刀,在进屋的一瞬间就冲去把门窗紧闭。
所有的哭嚎和挣扎都因此而变得不清晰,带着强烈怨恨的咒骂声也因此而显得格外瘆人。
“赵璇!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你没有良心啊!”
“啊!谁来救救我!”
“救命啊!”
“我就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绝对不会!”
赵璇的脸色隐匿在月色中,灯笼被晚风吹动,偶尔会不小心落下一束暖黄的光。光线打在赵璇脸上,却并没有因此而让她看起来更温暖,相反,明暗之间更加显示出她面无表情的冷漠。
小姨母孤身一人独守在院子中,坐立不安的看着守在门前的黑衣人。
即便隔了这么远,时不时的还是能够听见微弱的惨叫声。她分辨不出来声音的主人是谁,只能猜测那边的情形并不乐观。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令人恐惧的声音才渐渐消失。
赵璇大步走进充斥着血腥味的大厅,每一个人都被割喉,血喷得到处都是,惨不忍睹已经不足以形容这里惨烈的状况。
她皱起眉毛,看着躺在地上的人,这些人本该是她最亲近的人,却在背地里盘算着要置她于死地。
绿萤跟在赵璇身边,每路过一个人就用手中的短刀扎透这个人的心肺,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没有死透。
“清理干净。”
处理完一切之后,赵璇来到祖父所在的密室,将他请了出来。
老爷子闻见她身上稀薄的血腥味,神情有些落寞。“你觉得我狠吗?”
赵璇轻轻摇头“我知道祖父的顾虑。”
表面上看起来不过是争夺家产,但实际上却涉及到谋害继承人。这样的事情决不能开先例。
崖城的稳定是沈家立足的根本。
自从二十年前崖城开始作为一个重要的港口接待那些来自不同国家的人,它的地位显然区别于其他地方。
而崖城的一家独大正是令陛下忌惮的原因。他曾经以为把崖城的另一半分出去,改名换姓叫做楚庭就可以分化崖城的势力,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原本各自为政的人们却因此而认识到君心难测,更因此而奉沈家为主,成为沈家统治崖城的开始。
过去这十余年,从来没有人试图将沈昌旭从少城主的位置上赶下来,所有人都默认赵璇会和他成亲,从而将崖城牢牢掌控在手中。
谁知一切都因为元嘉长公主的一意孤行而产生了变化,之后种种都出人意料。
也正是因此,他们发现了赵璇不可能再继承崖城,便将主意打到沈昌旭身上,试图将他换下来。
“祖父一下子失去这么多儿女,心里一定更疼。”赵璇轻声道。
沈老爷子苦笑道“沈家不能乱。”
若换作从前,只需敲打便可,可现如今她们既然敢对老爷子下毒,将来未必不敢做其他的,到时候赵璇一个人要如何面对这些人?
“如今祸事已平,祖父去信将母亲叫回来吧。”
老爷子低声应了,问“老四呢?”
他的声音有些犹豫,似乎拿不准赵璇有没有斩尽杀绝。
“小姨母很安全,祖父不必担心。”赵璇道。“只是她不能再留在这里。”
不止是她,这个家里,从今往后除了沈昌旭不会再有别人。
“去把昌旭带回来吧,我年纪大了,不中用。”老爷子颤巍巍的躺下,翻身时眼角落下两行清泪。
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言,还有什么比不得不将自己的孩子送去死更令人痛心?
赵璇一身白衣,坐在台阶上,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月朗星稀,是赏月的好时候。
黑色的衣角落在身边,绿萤将酒塞到她手里。“夜里冷。”
“我没有照顾好绿柳。”赵璇仰头喝了一口。
“不怪你,这是命。”
拿酒壶的手搭在支起来的那条腿上,赵璇靠着柱子。“你有多久没见过绿柳了?”
“十年。”
原来都已经十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赵璇喝了一大口酒,任由酒水沾湿胸口的衣服。“你有没有恨过我?”做了这么久的影子,也因此而失去了妹妹。
绿萤摇头“如果不是夫人,我们早就死了。”
“我是不是太懦弱了?”
“是。”
赵璇笑出声,眼中含泪。“笨蛋,这种时候你应该说没有。”
“想要两全其美的人往往不能如愿,越贪心越容易两手空空。”绿萤道。
“你说的没错,我太贪心。”赵璇笑得苦涩。
“得与失,舍与得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赵璇躺在台阶上,闭上眼睛,闻着淡淡的扶银花香。“我哪些地方做得不好。”
“你不该和沈家以外的人来往,尤其是韩朝。”
快言快语的绿萤一张嘴就让赵璇无话可说,她侧过头看着眼神清明的绿萤。“你就从来没有动摇过吗?”
“没有。”
“韩朝是我命中最大的一个变数。”赵璇轻声道。“我活到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会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
绿萤毫不掩饰自己的疑惑,她也是这样全身心的相信着她。
赵璇摇头。“你信我是因为你明白我在想什么,可他不一样。他根本不懂我在想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却从来不曾因此迟疑。”
韩朝就是这样,很简单的,毫不动摇的相信着她,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相信她说的话。
“祖父将我当做哥哥的辅佐者培养,母亲只希望我能像个普通人那样长大,成亲生子。只有韩朝,在他眼里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绿萤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可韩朝没有办法帮你。”
“他有很多缺点。不够聪明、不够果敢、不能号令群臣、不能上阵杀敌。可他也不会为了利益而置我于险境。”赵璇道。“即便我有能力脱困,我也还是会因为被推入险境而失望。”
“别人都有千万点比他好,可他只有一点最让我割舍不下。”赵璇认真道。“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来问我这个问题。”
“夫人曾说过,如果一个男人除了对你好之外一无是处,那这个人也不值得托付终身。”
赵璇仰头喝了一大口。“母亲说的没错,所以我要做得更好,让他离不开我。”
绿萤似乎想通了什么,默默的点了点头。原来大姑娘才是沈家最厉害的蛊师。
树下的铃铛被风吹动,发出细微的响声,悬挂其上的玉珏轻轻碰撞,清越而不扰人。
钟声已响,又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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