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倚在木窗边,窗下是一条弄巷,穿着破草鞋的小孩跑到一个正在浣衣的女人旁边,粗布衣裳的妇人并未多理,依旧手不停地在衣板上搓着。
小孩径直奔向院子里去,不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拽着妇人的袖子,“阿娘,我阿姊呢?阿姊为什么不见了?”
妇人不耐烦地甩开他,八九岁的孩子,生得瘦弱,一下没站稳,就屁股墩着地,疼得眼泪直流。
她终究还是心软了,把孩子扶起来,“有好人家看上你阿姊了,今儿你还没下学堂,她就走了……”
年轻道人收回视线,轻轻叹了口气。这世上,有人生来登高楼,高楼之上,看不见这众生离苦。有人生来落尘埃,尘埃之下,万般皆不由己。
他云游四方,这样的事早已见了不止一桩两桩。
外面的扣门声响起,窗户纸上映出一个绰约的影子,他咳了一声,压了压嗓子,“进来吧。”
随着一声轻响,女子轻移脚步,把门虚掩后转过身来向着子闻道长轻福一身。她手提着饭盒放在桌上,熟练地摆放饭菜。
“婳儿主看你晚上连饭也不吃就回房了,怕你饿着,特地让我来给你送饭。”
她站直身体,头埋下来,声音较平常怯弱。
子闻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发现是玉簟,本来有一腔怒气现在却也不好意思发了。没了处撒气,他只好隔着人来讽刺一番,“哼,她倒是会躲懒,尽使唤你了。”
玉簟依旧没有抬头,她本也是不愿意过来的,可耐不住禾婳磨了一番,也只好硬着头皮来打这个头阵。
没有回音,屋子里的安静让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一个缩着,一个吃着也无味儿。
“你过来。”他缓和了语气,在桌上又布了一双碗筷。女子抬头看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虽然已经吃过了,但还是乖乖地走了过去。
“你那么瘦,多吃点。”
他破天荒地给她夹了一筷,大约看她比自己的师妹还要瘦弱吧,心中升起了一起怜悯。这个姑娘也不容易,一步一步走过来,如果不是幸运一些,自己也就不会见到她了。
玉簟咽了咽口水,没想到自己能在一日之内看到这个男人不同的两面,生起闷气来像块冰,照顾起人来又那么体贴。
她偷偷的用余光去瞥他,一边又不动声色的端起饭碗,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喂食,隔了一会儿,她才开口。
“我以为道长你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怎的如今为了一件衣服置气?”
他放下碗筷,坐直了身子,目光如炬,仿佛要把她看穿。屋子里的温度好像又降了几度。
只是一件衣服吗?可能是这个人吧。
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可偏偏
是这个男人,来历不明,出言无状。禾婳多半是看中了他那副皮囊罢了。可这种浪荡子哪里值得自己的师妹追随,仔细骗了她,到时候还得回来自己这里哭。
“我是不信那个男人,怕他会害了你的主子。”
玉簟闻言,虽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还是静下心来继续宽慰他,“可婳儿主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若是不稳重,太后怎么会托她办事?”
子闻向她投来狐疑的目光。
玉簟大着胆子继续说,“何况就算太后不作数,她好歹是钟南山的弟子,聆听关道长多年教诲,你与她一同长大,该是明白她的为人的。”
子闻低下头,没有话说了。
玉簟看着他的模样,有些丧气的样子,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她起身越过桌子,两手撑在他的面前,眼睛大的有些可怖,“还是说你嫉妒他,你与婳儿主青梅竹马,你动凡心了?”
爱之深故责之切。有时候当局者不自知,旁观者清。
但玉簟心里又暗暗希望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子闻看着眼前这张放大的脸,语出惊人,被她吓得往后倒去。他在地板上摔了一跤,扶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后脑勺挣扎着起来。
她还是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不动弹,似乎非要求一个答案。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探上她的额头,温度如常。
“你是病了吗?说出这种无稽之谈。”
他自认为道心坚定,在男女之情上并无感想。何以寄青云?唯有钟南山。成为第二百代道家传人,把黄老发扬光大,就是他此生唯一的宏愿。
玉簟悻悻地退了回去。但她心里还是留了这样一个心思。
子闻把她送到房门口,告诉她不要再瞎想更不要瞎说。刚推开门,就发现禾婳就站在门外,见到他出来,还有些惊讶,但随即甜甜地开口叫了声“十六师兄”。
“师兄。”她走过来扯着他道袍,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我知错了。”
子闻把她的手拨开,刚开始还能沉住气,过了一会儿,看她讨饶的样子又心软下来,“好了好了,你毕竟是我师妹。”
他特地加重了“师妹”两个字,好让旁边的玉簟听清楚,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一起,然后又默契的错开。
“那位纪公子呢?”
子闻道长的目光顺着走廊一路探去。
“他在屋子里呢,我去看看他。”禾婳指了指方向,脚步已然开动。
少女来到房间门口,里面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心下疑惑,不对啊,明明之前看着他走进房门的,难不成这么早就睡下了?
她抬起手指在门上敲了几下,屋子里并没有任何回应的声响,于是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了,“哐”的一声,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门
就那样开了。禾婳因为惯力,一下跌进了房内。
她借着外面的灯光朝着卧床的方向走去,此时昏暗的光线更是衬出她内心的担忧与焦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猛一掀开被子,里面是一块枕头,哪里还有纪伯桐的身影。
玉簟上前一步护住她,“婳儿主,此人可疑呀!”
子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去了隔壁房间,回来之后就邹起了眉头,“那个应奴也不见了。他俩该不会是意识到不对,跑路了吧?”
玉簟此时也附和着,她心里同样对纪伯桐存着不信任。
禾婳垂下眼眸,握着脖子上的玉坠,脑海里闪现过无数种可能。
“我们回去吧,”她定了定神,心里已经有了选择,率先走出门外,“帮他把门合上。”
子闻道长来到她的面前,“就这么算了?”
她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但还是向他挤出一个笑脸,比哭还难看,“没事的,咱们回房休息去吧,明天就自然有分晓了。”
把两个人各自劝回去,少女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房间,心中万千思绪,不得理清。
话说张府管家本来已经准备入寝了,却又听到外面一阵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就好像在招他的魂的一样。
于是十分晦气地啐了一口痰,披上外衣提着灯笼走了出去。
“干嘛呢干嘛呢,这深夜里让人连个安稳觉都没有,你是个生孩子没屁*儿的吗?”
正骂咧着,门外探进来一个鼻青脸肿,额上挂着彩的脑袋,把管家吓得直后退二里地。
过了一会儿,那人才道,“管家,是我,我有急事求见老师。”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天才林居甫。
下午从府门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多大会儿,竟成了这副模样。那一拳拳的不照着别的地方,全冲着他的脸面来了,难不成是嫉妒他长的好看?
管家心中腹诽,但还是去了东家房外通报,一听自己的得意学生被打了,夫妻俩的困意就被赶跑了,各自整了下衣装就去了大厅。
到那时正见管家拿着药酒给林居甫擦拭伤口,左右脸上做了清理,仍是残留了些乌青。
张中翰气的发抖,追问他是何人所为。
林居甫整理了一番,他亥时中与友人自酒楼分别独自回家,走到巷子口,却被两个人堵住了去路,一男一女,男得身材高大,看模样痞得很;女的目光凌厉,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他登时意识到不对,就想趁着酒醉赶紧往回走,男的一瞬间就出现在他的眼前,不由分说就开始揍他。
他想着既然都这样了,就好歹也不能白挨这一顿,总得搞清楚这人是谁,为什么揍他吧?
可那人不肯与他说话,他在慌乱
中拽下了一枚他的腰间玉佩,那人不曾察觉,走远之后他就拿出来看,发现这东西大有来头啊。
林居甫说着就把那枚玉佩呈给张中翰,这枚椭圆形的玉佩触感清凉,质地浑成,是上好的蓝田玉,等闲之辈绝对不可能拥有这东西。再看上面的纹路,两只蟠螭兽,张口、卷尾,双面同纹。玉佩并不镂空,这不像是大食的风格。
但见上面还镌刻着一个“纪”字,张中翰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带着这玉佩来到了书房,翻看典籍,最后终于在一本不起眼的传记书里看到了一个类似的图案。
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吧。
张夫人拢了拢自己的外套来到他的身边关切询问,“这是个什么来历,你倒是说呀。”
林居甫看如此更是印证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不过他现在倒是没有一开始那般的惊慌,反而还去安慰张中翰,“老师,而今过的是太平日子,边关无战事,你不必忧心。”
张中翰却没有他那样乐观,好好的,一个武将来这里干什么?
“得找到他,看他来这里究竟是想干什么?”
直到后半夜,纪伯桐才裹挟着街面的凉风回到了客栈。他一回来,就看到有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在自己的房门口。
原来禾婳回去之后还是不安,于是趁着玉簟睡着了偷偷地溜出来,到他的房门口等他。但是越等越困,不知不觉她竟然靠着门框睡着了。
看着她那粉嫩的脸蛋被门框隔应出了一道红印,纪伯桐感觉有东西在生生的拽着他的心一样。他制止了应奴想要叫醒她的动作,轻轻地把她抱起来,放到房内的床上,再为她体贴地掖好被角。自己则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睡颜出神。
这个傻姑娘啊,真不枉费自己心心念念牵挂她一场。本来今日还同她那师兄一般,对她有一丝不满,而现在,自己只想着要尽自己所能,好好地护着她。
这么想着,他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暖心的笑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