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也要肥皂。”黑猫二号趴在大号木盆里,懒洋洋的顶着一身泡沫说。
炎烈没有拿肥皂,直接从猫毛上挤了一块肥皂泡,揉到它脑袋上。“感觉你前五年洗澡的次数加起来也没用今年多,是因为培养出来洁癖了么?”
“满城都是飞灰,很脏的。不洗毛会很难受,话说这仗还没打完?那些城外的流寇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走啊。”黑猫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嫌弃:“我蹲在自家院子里都能闻到他们的火炮味儿。”
炎烈把剩下的泡沫都一股脑儿揉在猫脖子上,叹了口气。“短期之内打不完的,城外的叛军准备北上。抚州府是必经之路,他们想拿下这块要塞。但是现在正赶上蒙古军队南压边境,朝廷的军队应该都集中在那里。我们被包围了。”
他把**的黑猫从水里抱出来,后者狠狠“喵”了一声,估计是被冷到了。“我们四、四面楚歌?”
“成语用得真好,但是四面楚歌不是动词。”炎烈拿毛巾盖在它头上,把上面的水渍擦干净。“是形容词,项羽遇垓下之围,四面汉军皆唱楚歌,引楚人作思乡之情。羽夜半惊醒,曰我楚人尽为汉军所掳邪?”
炎烈讲文言文的语速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在复述。但依然清晰的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我趴在窗前,冷汗都要下来了。成祖十六年,就是在今年炎烈死于卫城之战。而流寇已经开始攻城了,他竟然在给黑猫讲四面楚歌的典故。难道不清楚自己已经是垓下之围了吗?
“我晚上要去巡守城墙,你饿了自己吃点东西。”炎烈把猫毛搓干,将一碗凉掉的鱼肉放在窗户上。“话说你们猫的味蕾不在乎冷热?”
黑猫眯着眼看他,满满担忧的意味。“话说你们人的战争都是血肉横飞的。”
“……你可不要上去当炮灰啊,我支付了买下你一辈子的金币。你得到七老八十,才能还清我的钱的。”黑猫又补了一句,“如果你活到九十,那就得九十才能还清。”
炎烈愕然,继而露出一个笑容。少年英挺深邃的五官仿佛被点亮,映着窗外烈烈冲天的火光。
——“好的。”
……
“炎烈!”
成祖十六年冬日夜,流寇围城。衙役州官携家眷逃尽,抚州府仅余残军卫城。烈持火铳击中流寇十余人,胸口中火箭,坠于城墙下。
大火引燃了城墙垛上取暖用的柴草,连带着盔甲、衣服,不知名的血肉。奔跑声咆哮声哭声交织在一起,踩过不知名的手。次日凌晨后全都变成冰冷的尸体。柴草里甚至蜷缩着被烧焦的手指骨。所有参加这场战役的人都死了,因此无人听到猫的喊声。它沿着城墙一遍又一遍辗转,最终也没找到少年的尸体。陪伴它十年的少年,曾在冬日夜里为它煮鱼肉的少年,彻底消失。就此尸骨无存。
“他死了。”
黑猫一号蹲在墙边,面无表情的向下看。只望到焦黑的土地和堆积的战争遗骸。它已经没有六百年前那么悲伤了,仿佛被时光磨练的麻痹而毫无知觉。只看着过去的自己撕心裂肺,一遍又一遍的呼喊。不为所动。
“他死了,尸体在城下某个地方。这个时候该有冥府的使者来收人,然后他离开,永久无限期的违反誓言。将我忘记,不再回忆我。”
我靠近黑猫一号,小心的撸了撸它的头。本来以为它在六百年里已经淡忘了这件事的影响,但看来并非如此。作为一只活的过久的猫,和炎烈相处的短短数年时间就像潘多拉魔盒,短暂的温暖过后是无尽灾难。就像濒死的乞丐吃到一口肉,又被强迫吐出来。只剩下无尽的不甘、遗憾和痛苦的情绪。否则它也不会如此执着于回到这段记忆中,任由过去侵蚀自己了。
祝融踏着柴草的灰烬走过来,示意我们往城墙下面看。那里已经汇集起一连串的黑点,应该是冥府的牛头马面在清点人数了。如果炎烈的遗体在城墙下的话,那此刻他也应该在队伍中。
黑猫盯着不断移动的黑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张开前爪以一个标准的扑老鼠动作从城墙上跃了下去。留下我们两个人面面相觑——这十几米的城墙,猫跳下去真的没问题吗?
大概怀表的制作者也没考虑过参观者的体验问题,比如主动跳墙头或者水井,究竟会不会死在历史场景中。死了又能不能复活之类的设定。我和祝融对视了一眼,最后选择乖乖沿着城墙走了下去,在烧的漆黑的灰烬中寻找炎烈和黑猫的身影。
刚走出城门,迎面而来的火药味儿差点把我熏出眼泪。不远处有个人影在朝我们挥手,是背着书包的共工。他站在一段炸开的城墙截面前,有点不忍的指了指堆积的碎石和砖头。“炎烈应该在这里面……我们等使者过来。”
我往后面望了一眼,离共工不到十米的地方就是冥府投胎的队伍。身材肥肥大大的牛头和马面扛着招魂幡,正在核对引渡亡者的名单。他们的背后是一人多高的黑色漩涡,不时有亡魂被点到名字,然后走到漩涡里去。大部分排队的亡魂都面容平静,也有少部分情绪失控的,喊着老婆孩子的名字往外跑。这时牛头或者马面就会慈祥的摇摇招魂幡,把逃走的亡魂卷回来。跟海苔卷寿司一样,场面充满诙谐感。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牛头马面念出的名字。心里却有点犯嘀咕,炎烈怎么还没出现?难道我们来迟一步,他已经走进那道漩涡里去了?
牛头马面两位师傅却好像根本不知道名单上少了一个人。点名的时候还在安慰那些哭哭啼啼的亡魂。“乖,老话常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下辈子还会有机会做好人的,不要灰心。”
“青春在燃烧,时代在召唤。今天该你去冥府奉献人生了,快进去!”
“哎那个人你不要乱跑早死晚死迟早是死反正我一摇招魂幡你也要回来的赶紧回来哎呀否则会变成无主生魂的!”
尼玛,这两个货怎么骚话一大堆?我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刚要骂出声。眼睛忽地一花,有个影子似乎从我身边经过。朝着牛头马面的队伍走过去,等我意识到那个影子是谁时,下意识的伸出胳膊喊道:“别去!”
眼前赫然是炎烈半透明的身影,他迷茫的望着牛头马面的投胎小队,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加入其中。我的声音当然被无视了,毕竟不是在同一个次元里。但炎烈的身影却明显的顿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
卧槽,这货为什么会回头?难道听到我的话了?阿西,不是说这个我们的存在不会干扰时空进程吗?我下意识的抹了把冷汗,恨不得把头低到地上。只敢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炎烈,心里默念着别发现我别发现我。
默念到第三遍的时候,我才听到头顶传来的猫叫声。那声音尖利且嘶哑,应该不是黑猫一号发出来的。炎烈在一声又一声的嘶鸣中抬起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走向牛头马面的队伍。
牛头一边翻着死者的名单,一边抬起厚重的眼皮打量着投胎队伍。当轮到炎烈时,他的表情明显有些不自在。伸出粗短的手指挠了挠头,瓮声道:“炎烈是,地府的名单上没你。你暂时还投不了胎。”
炎烈一愣,看了看自己透明的身体。“可我已经死了,还能去哪儿?”
马面眯起眼睛,和蔼的笑了。“意思是你升仙了亲,亲的功德再加上祖先累积的功德,正好够兑换仙职哦亲。所以亲不用去地府报道,待会儿有天界使者来接亲哦。”
不知为何,听到炎烈即将升仙时,我们三个齐齐松了一口气。差点想开瓶香槟嗨皮。祝融一屁股坐在焦黑的地上,眼神放空的说:“我说了我不是炎烈,你们还有啥好说的?”
共工也把背包一抛,瘫倒在地上。“我都知道了哥们儿,我从来都很相信你。你不是黑猫的债主,按你的德行别说给猫洗澡,你能把猫切了做道鱼香猫丝儿。把你当炎烈真是太抬举你了。”
刚才蹦下城墙的黑猫一号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漆黑绘金的瞳孔滴溜溜转着,时而望向我们,时而望向炎烈。刚想开口说话,头顶蓦地一黑,两道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它的去路。
黑猫仰起头看去,只能望到两双红绿相间的皂角靴,和戏台上花旦穿的差不多。靴子的主人都是白脸长须,体形宽阔,如同两座移动的小山。手中拿着一人多高的剑戟,腰间还系着玲珑剔透的令牌。奇怪,这俩形象好像蛮眼熟的,怎么感觉在二次元里见过?
共工经过半天的爬上爬下,早就累得疲惫不堪了。此刻手指着两个天界使者,结巴了半天才冒出来几个字:“这不是门神嘛?”
我一拍脑门,什么见鬼二次元,不就是年画上印刷的门神么。那熟悉的金甲熟悉的绶带,那宛如戏台上武旦一般的长胡子脸。再红一点就能cos关公了。居然是这俩货来接人?不会直接把炎烈接到关帝庙去打黑工?
不过这时候是明朝,门神正是香火正旺、信仰正盛的时候,几乎每家都有门神像,他们的地位应该很高才是。不像现代家家户户都安防盗门,顶多贴个福字求吉利。把门神一派都快逼到末路了,只能在山区活动活动,帮百姓做点小事。偶尔驱赶个野猪什么的。市区则全都是游手好闲的土地神,比如史丹利这样的,办事效率低了两条街。抓个妖怪都能把自己抓团灭,怂的不行。
见两个门神过去了,我们三个又跟垃圾桶似的移到他们旁边。看炎烈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然后其中一个门神熟稔的掏出张符纸似的东西来。点了下唾沫,那符纸就像点燃般“腾”地烧了起来。
“炎烈本人是,我们奉天界之命过来接人。不过报道的时间快到了,我们先带你过去。到了再跟你解释。”
门神说着,手中的符纸燃到了最后一角。三人的身影倏忽变的透明,而后竟然消失在空气里。
妈的这就没了?还以为有立地飞升的镜头嘞!我气的仰倒在地上,还是祝融轻车熟路的掏出怀表,直接把分针拨了几个来回。身旁的场景开始飞速瓦解,飞沙走石般汇聚成一座陌生的建筑。朱红色的漆砖,赤色合抱粗的立柱。廊檐上雕着朱雀鸟,光是台阶都有一层楼那么高。豪华程度直逼帝王陵寝,古代希尔顿。是个大殿没错了。
不过地上这熟悉的烟雾,这到处漂浮的二氧化碳,怎么看起来这么熟悉。好像回到了……
“妈的这就是火部宫殿?”共工发出了一声疑惑的感叹。“怎么回到你的老巢来了?”
一语惊醒门中人,我低头看地下的二氧化碳……啊呸,天界特效。不正是风骚的太白金星制作的化学特效吗。对外声称是为了营造仙气缭绕的效果,其实只是在找借口公然排泄炼丹废气。所以说,我们这是回到天界来了?
祝融捻了一下立柱上的漆,摇了摇头。“是天界没错,不过柱子上的漆才上到第十五道,我记得我上任的时候已经是十八道了……”
话音未落,火部大殿的前方响起一阵齐齐的呼喊。“恭迎火部新元君!元君万安!”
一直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安静的黑猫,此时却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果不其然,越过殿前一群鞠躬矮身的人,正对着我们方向的赫然是刚见过的门神,两人一左一右把炎烈夹在中间。后者神色慌张,估计不知道“元君”在喊谁。
右边的门神拍了拍炎烈的肩膀,“新任祝融就是你了,好好干小子。虽然没什么升职空间,不过当天界顶尖大神还是还爽的。整个火部都归你了。”
炎烈听见“祝融”,脸上迷茫又增加了一层。不过门神已经摆摆手离开了,看样子根本不带算给他解释一下工作内容。只剩下一堆表情虔诚的大小神明,都在等着他开口。
炎烈瞪大眼睛,刚想拔腿逃跑。有人拍了下他后背,把一枚巴掌大小的令牌塞进他手里。“你就是新来的火神,年轻人?”
对方的声音老而慈祥,在我听来却有种异样感。我伸长脖子望去,差点把鼻屎喷出来。这不是老狐公吗?
除了胡子短了几公分以外,这个老狐狸精外观完全没变。看来几百年前干的也是忽悠年轻人的工作。毕竟仙风道骨的样子摆在那里,许多刚踏入天界的新手都会选择相信这种老npc。又有谁能想到他私下是个唱十八摸喜欢看水手服女生的猥琐狂呢?
炎烈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事,那一瞬间他脑子肯定冒过了“看上去很老”“很可靠”“可以相信”等关键词。然后点了点头。老狐公对自己又忽悠到一个新人感到满意:“你的工作从今天就开始了,老朽知道你从凡人突然跨越到神,还是统领着一个火部的高位神。心理会有诸多不适应的,不过没关系。天界有一条规定可以帮到你——”
老狐公微微一笑,亮出手心一粒金灿灿的丸子。只有黄豆那么大,吞下去可能会卡在牙缝里那种。
我头皮一紧。黑猫一号疯狂的嘶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往炎烈身上扑。想阻止他吃那粒丸子。不过根本没有什么卵用,每当它的躯体靠近炎烈,对方就像蜕化成烟雾一样,根本接触不到实物。应该是怀表的bug起作用了。
炎烈盯着那粒金色丸子,疑惑的问:“这是什么?”
“天界规定,对你无害。帮助你融入新环境的。”
妈的大傻逼!什么狗屁无害,就是固体孟婆汤。喝了会完全失忆啊!我内心疯狂咆哮着,不要吃不要吃!但炎烈的傻白甜性格又一次发挥了决死作用,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过来吃掉了。
我和祝融、共工齐齐露出“傻逼”的表情。
果然,炎烈的表情变的茫然,瞳孔开始聚焦不清方向。就像酗酒过多的醉汉一样。老狐公低声说道:“洗髓丹会洗掉你的记忆,包括为人时的爱憎**,放不下的执念也会一并洗掉。抛下这段过去,你就可以做崭新的火神了。”
片刻之后,炎烈重新睁开眼。又对上老狐公狡猾的目光,后者捊了一把雪白的胡子。高声唱喏道:“恭迎火部新元君!”
炎烈这次不再手足无措了,他坦然的看着行礼的人群。沉默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