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你的意思,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该像是那些话本子里所说,惊天动地,生死相随,可是,喜欢啊,其实没那么复杂。”
“生活和那些故事,是不同的,生活再如何波澜壮阔,也不过就是些细碎琐事,两人相处,重在随性坦然。”
“你看见的那些,我与王二哥不过是聊会儿天,喝喝茶,可这才是生活啊,未来不论是嫁给谁,难道日子不就是这样过的吗?哪儿有那么多生离死别呢?”
“年前这段日子,王二哥常来,每日里写写故事,再与我讲给孩子们听,你或许不清楚,于我们而言,这就是相处的时候,每个故事,我和他,或有相同的感受,或有不同,甚至有些,还意见相左,有时我会被他劝服,有时他会认可我的话,而有的时候,我们会观点一致。”
“我总是要看明白他,也要让他看明白我,才能清楚,两人未来是不是和睦,否则,岂不是成了未来要经常为了这些琐事争吵?
“这世上,并无那么多大事要紧事,来让我分辨于他,况且,若真是日日生大事,以后结为夫妇,还能有一天清闲日子过?”
“这对我而言,就是在慢慢地,从一点一滴的小事中,看清楚王二哥的心。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便都在这些看似普通的聊天叙话里。”
“而时至今日,不知不觉间,我们在看一些事情的时候,往往会有更多意见相同,这就说明,他在被我影响着,而我也在被他影响着,可是不论是我,还是他,都不觉得唐突难受,反而心安理得。”
“你看过,听过的那些故事啊,如火如风,也只有如此,它才能吸引到你们,总不能说,故事里讲了些家常琐事,便会有人来买账。”
“可是呢,真正的生活,日子并不会那般,反而是如水如林,安详平静。”
“所以啊,喜欢一个人,感觉就是这么简单,和他待在一起,不觉得要刻意表现,甚至不需要互相谦让,大大方方地活自己,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只有如此。”
“他在的时候,我很心安,他离开的时候,我会想念,他恶作剧之时,我也会生气,而他在外冒险时,我便担忧。”
“这就是我与他之感觉。”
“可若是换个人来,每日与我相对而坐,说话喝茶,看花赏景,牵手拥抱,我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很不舒服,等有了这种念头,便会发觉此人之唯一不可取代。”
“眼下你还小,这些事情,只能从那些故事里头听得,等你长大些,遇到你生命中的那个人,便会明白了。”
谢道韫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午后的微风与阳光飒飒而下,沿着帘卷,落在她白皙清浅的脖颈上,与白色的长棉裙连成一线。
再往前一步,整个人沐浴在暖阳之下,缓缓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这个世界。
微风掠过,她的裙摆边微动,其上的翠竹刺绣,也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活了过来。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院中竹林的清香,长而弯的睫毛微微颤动,边角之处,阳光都随之波动,就像是附着其上一样。
瞧着她脸上的笑容,靠在门边的谢道荣,也笑了起来,似乎有些明白了姐姐的心。
“可是姐姐,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我怎么觉得,你们这不像是未婚的小男女,反而像是已经好久的夫妇了,你的那些话,并不能让我联想到你和王二哥,反而是好像看见了爹和娘一样。”
谢道辉讲完,便笑吟吟地走上前一步,与姐姐一同站在阳光下。
谢道韫睁开眼,闻着竹叶香郁,笑了起来,轻轻点头,“你说的对,倒好像真的已是此去经年,我甚至能想到未来的日子,就该是如此。”
谢道荣脚步轻轻移动,往外头走去,及至廊边,才说道“姐姐好不害羞!还未嫁人呢,就想着嫁人以后的日子了!”
“丫头!”
“嘻嘻……”
瞧着妹妹笑着跑远,谢道韫啐了一口,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红,笑了起来。
此刻日头正好。
……
直到第二天起来,王凝之都很萎靡不振。
从除夕开始,昨儿一天就没得休息,虽然在老爹意气风发奏琴的时候,偷摸着躲在大哥身后睡了会儿,还被抓了。
挨了一顿骂不说,又陪着看他们下棋。
太折磨了!
“爹,娘,儿子来请安了。”打了一声大大的哈欠,王凝之行礼。
郗璿瞅了一眼,没好气地看向王羲之,“看看把孩子折腾的,你想弹琴下棋,喝酒玩乐,出去找你那些朋友去,今儿孩子们我都有安排了。”
王羲之尴尬地摸摸胡子,又觉得不能在孩子们面前露了怯,强自镇定,说道“哼,反正今儿已经初二了,也该去和大家互相拜访了,我这就出门去,省得看见这些个不成器的,心里烦!”
郗璿一个白眼,送王羲之出了门,王凝之坐了下来,有气无力“老爹是精神真好啊!”
“肯定好,这都好几天没人陪他喝酒了,怕是都赶不及了。”郗璿撇撇嘴,“你也别懒洋洋的,跟着你三弟去拜访,贺岁。”
“让大哥去不就好了吗?”王凝之皱着眉,“他是老大,这些事儿都是他该做的。”
“是吗?”郗璿笑了笑,“那让你大哥去谢家,你留在家里,等着招待客人,今儿上门的人,我找找啊,”说着从身边翻出来一本厚厚的册子,“会稽,除了会稽王,就是咱们家,今儿来的,估计会从早上,一直到夜里,你可要好生招待。”
“娘,你这是什么话!大哥身体一向薄弱,这大冷天的,怎么能让大哥出门去呢!”王凝之脚步飞快,踏出门去,“王涣之?王涣之!这么没眼力劲儿呢!赶紧随我去拜年!”
……
“所以,你就把王涣之丢在外头,去一家家拜年,然后自己来我这儿,混日子了?”
谢道韫嘴角抽了一下,看着已经卧倒在前厅垫子上的王凝之,问了出来。
“放心啦,”王凝之摆摆手,“三弟一向稳重,做人也很懂规矩,以前也跟着我和大哥拜年过的,不会出岔子。”
“这我知道,”谢道韫皱了皱眉,“我说的是你,你这般行事,回去了伯父伯母肯定不会给你个好果子吃!”
“无妨,”王凝之有气无力,“你是不知道啊,他们都不是好人来的,如今大嫂有孕在身,大哥要时时陪伴,于是他们就盯上了我,可劲儿地使唤我啊!”
“你呀,哪儿是什么使唤,这本就是你该做的,就是你前些年过于懒惰,家里大哥又照顾着你,弟弟们又怕你,才如此舒适,现在忙了一点,就觉得委屈!”谢道韫毫不客气地戳穿了王凝之的虚假面孔。
然而,王凝之是谁,根本不带脸红的,把脑袋往毯子里伸了伸,“要教育我,也要等我睡醒,我现在好累!”
谷<spa>瞧着王凝之这幅样子,谢道韫无奈地伸手拍打一下他肩头,没好气地说道“睡吧!懒得管你!”
说罢,便回了后头书房,过不多时,却又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些不爽,手里抱着一卷被子。
瞧了一眼,却微微一笑,这家伙还真睡着了!
给他板正了身子,把被子盖上,脸上一红,这可是自己平日里在书房休息用的,便宜你了!
想着,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倒是算不得多俊朗,却也很耐看,越看越是心里喜欢。
轻轻伸出手,把他的发丝拢到后头,掖了掖被角,瞧着角落里的火盆已不多,走出外头去,唤来丫鬟,却又心思一变,吩咐着在外头候着,有人来要及时通禀。
回到前厅里,谢道韫亲自给火盆添了些,这才坐在案几边,又瞧了一眼熟睡的王凝之,微微一笑,捧着书读了起来。
……
“呼——”王凝之睁开眼,舒坦地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一股幽香入鼻,与自己闻过的都不同,却很熟悉,好像有一股说不清的感觉。
浅蓝色的棉被,就搭在自己身上,味道就是从这里而来的。
忍不住又捏起来嗅了嗅。
“你干嘛呢!”一个羞恼的声音传来,王凝之抬起头,却见到谢道韫就坐在旁边,一双美目含羞,又有些恼火,正盯着自己。
脑子一转,便明白了,这可不就是书房里那张床上的被子嘛!
尴尬,相当尴尬!
我可不能被当成一个猪哥啊!
电光火石之间,已想好了破局方案,王凝之闭上眼,俩耳不闻窗外事,开始装死。
然后——
“哎呦!哎呦!疼!”
不闻窗外事的耳朵就被揪住了。
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起床方式!
坐起来,揉着耳朵的王凝之,悲愤地想着,“你要干啥!谋杀亲夫!”
“呸!不要脸!你算谁的亲夫了!”谢道韫狠狠地说道,“说!你刚才是要做什么!”
“刚才?我被你揪住耳朵,叫醒了啊!”
“在那之前!”
“睡觉啊!还能做什么?”王凝之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唉,我有个习惯,你可能不清楚,吾好梦中闻被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你,你,这话你都说得出口!”谢道韫声音有些不稳,气冲冲地左右看看,这就要找个趁手的。
王凝之往前一探,一双手紧紧抓着谢道韫的手腕,情意绵绵,“难怪我这一觉里,梦到的,尽是你的样子,原来是有你的味道在,清香扑鼻,高雅清铭。”
猝不及防被抓着手的谢道韫挣扎了俩下,却发现对方力气颇大,又不好真的用力,无奈放弃,由着他牵住自己,没好气地说道“梦里尽是我?那梦里的我,有没有告诉你,轻薄好色,是要挨打的?”
“瞧你这话说的,轻薄好色,那是用来说我的吗?哪有人对自己的娘子,能用得上轻薄好色的?最多就是情至浓时难自制。”
“呸!谁是你娘子了!”谢道韫脸上红晕更浓,就要说什么,却被王凝之一把往前拉,搁着被子,被揽入怀里。
“快放开!这像是什么样子!”又羞又恼,谢道韫轻声斥道。
然后这般软绵绵的话却没什么作用,王凝之把她抱得更紧了些,“还是你对我好,是一直在我身边守着吗?”
扭头瞧了一眼,外边也寂静无声,想来是没人在的,谢道韫索性也不挣扎了,把脑袋搁在王凝之的肩膀上,声音很低,“嗯。”
感受着美人在怀,听着耳边软糯的甜甜之音,这还是自己头一次听到她这种语气,王凝之笑了笑。
一时之间,两人都未言语,静静地感受着,过了一阵子,谢道韫的声音再次响起
“王二哥,我问你一句话。”
“好。”
“你说,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子?”
“就如你我这般。”
“好好说!”
“是这样啊,近时相见,远时相念,有默契,也有争吵,有欢笑,也有不爽,情浓时恨不得片刻不离,生起气来也是要骂上几句。”
“那却也不见得有何不同之处了,便如喜欢其他一般。”谢道韫声音幽幽,似有遗憾。
“当然有了,”王凝之笑了笑,“就好像你喜欢这竹子,时时照顾,时时漫步,可若有竹子损毁,换上新的便是,可你我不同,若明日我去骑马,不慎摔断了腿,难道你会换新的吗?”
“那自然不会,”谢道韫眼前一亮,复又闷闷,“可人与物,终究不同。”
“与人自然也有区别,就像你喜欢小弟谢玄,我喜欢小弟王献之,但我们心里都很清楚,终有一日,他们是要离开我们的,他们也会有自己的人生,不必与我们绑在一起,但你我呢?我们的未来,是融合在一起的,谁都离不开谁。”
“能让他们与我们分离的,是时间,而能让我们分离的,却只有生死。若有一日,你我不在一处,心中所念,却也不会相离。”
谢道韫点了点头,又凑了凑,紧紧挨着王凝之,两人面颊挨着,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你喜欢我哪一点呢?”
“喜欢你,”王凝之声音很慢,“就难以将你分而述之,若说我喜欢你的长发,哪个姑娘没有呢?喜欢你的容貌,你也会渐渐老去,若说喜欢你的每一点,世上都会有相似之人,但如此多点,融合于一,便只有你了,天下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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