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屋外,雪还在下,轻飘飘的,落在这个充满橘色的院落里。
王玄之的书房里,很是热闹。
热气腾腾的一排小锅,下头是小火架子,火烧的正旺,锅里滚滚的热水,气腾腾的,锅里边放着肉,蔬菜,还有几根鲜艳的萝卜。
香气四溢。
郗璿怀里抱着小孙子,哄着他,面带笑容,听着一家子的闲聊,这种时候,其实并不算多,也是冬日里一桩美事。
王凝之正在给弟弟们大讲特讲自己当年的英雄事迹“那日,月黑风高,我独自一人行走在钱塘的路上,树影斑驳下,风声枭枭……”
“二哥,那徐有福呢?”发问的老七王献之。
王凝之不耐烦地一摆手,“他当时被我先赶回书院了,这种月下赏景的意趣,他根本不懂。”
“那别的学子呢,你不是说是去聚会归来吗?”老五王徽之眨着眼。
“他们一群弱小之人,早就喝多了,睡在酒楼之中。”
“那你为什么不睡?”
王凝之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当然是因为我酒量大,而且我想起第二日还要做学问,当然是要连夜回书院去做些温习功课的!”
“那……”
“闭嘴!好好听我说!”王凝之再一瞪眼,“重点不是这些,而是我已经独自一人,踏上了那条空无一人的小巷!”
“为什么空无一人?更夫呢?”这次是老三王涣之发问了。
虽然他问的比较有水平,但是对王凝之来说,根本不困难,“我怎么知道,你去问更夫,问我作甚!”
打压了弟弟们的质疑后,王凝之继续起自己的英雄旅程
“当时,一阵阴风袭来,我顿觉背后发凉,酒意醒了几分,下意识便侧身让过,月光下,一柄长刀已经斩了过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在场的大家都被王凝之曲折离奇的故事给吸引了过去,除了王羲之一直站在窗沿边,赏景之余,喝上几口小酒,再时不时用冷笑来表达对这个故事的嘲讽,就连郗璿都多少有些沉浸在其中了。
而能做到清醒的,除了王羲之以外,还有三个人,一个是老大王玄之,虽然对弟弟的故事表示完全不信,但见到妻子很感兴趣,也就不多说了,而谢道韫则是抱着一个完全在听故事的态度,来感受平日里在钱塘,徐婉那个茶楼的故事究竟是为什么这么赚钱,最后一个就是王肃之,本着学而必究的道理,在听了一阵子,发现二哥的故事虽然精彩,但漏洞百出的情况下,也就不感兴趣了。
等到了故事的结局,王凝之长叹一声,“最终,曙光再次照耀在大地上,我甩了甩衣袖上的血迹,将这几个入城抢劫的江洋大盗,给绑在树上,写下了他们的姓名和所犯罪行,并将财物都悬挂在树上,才翩翩离去,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莫说是几个弟弟都用那种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就算是老三王涣之,也是一副惊讶的样子,问道“二哥,想不到你居然有这么高的功夫!”
王凝之淡定地摆摆手,“文武小道耳,不值一提,我是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告诉你们,这世间,总要有人勇敢地站出来,面对这些骤然的危急,来还百姓一个公道,这份勇气和担当,才是你们该学会的。”
“莫要胡说,”王玄之在瞧见老爹脸上抖动的小胡子时,便知道老头子这是打算发火了,赶紧先开口,“你们就当做个故事来听即可,不必当真,遇到危险,当以自保,尤其是你们几个,都不善武艺,除了老五可能好点,其他人可万万不可自险。”
“还有,”王玄之看向二弟,用眼神示意“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算是个武学高手了?你小时候找了几个师傅,哪一个能把你教好?”
王凝之从大哥的眼神里,注意到老爹,顿时一惊,自己说的起兴,忘了这一位还在,急忙换了口风“不错,这其实就是个故事,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天黑了千万别自己走路。”
大概是王凝之最后的这一句总结,过于潦草随意,让人无语,兄弟几个都很快离开了席位,去了院子里看雪,很快,吵闹的打雪仗声音就响起。
屋子里,就剩下王羲之两口子,和大儿子一家,以及二儿子两口子了,王羲之回过头来,淡淡问道“叔平,我知道你在钱塘的那些事儿,那个叫徐婉的丫头干得不错,听说你又在捣鼓那个香水了?”
听到‘香水’这个词,郗璿顿时就皱起了眉,恶狠狠地看向儿子。当年儿子就捣鼓这个,结果闹出大笑话来,没想到都这个岁数了,居然还打算这么干,一想到这里,郗璿就觉得自己的鸡毛掸子又要出山了。
瞧着老娘不爽的目光,王凝之赶紧找补“爹,其实也说不上,就是有些新的想法,打算尝试一下。”
“那徐有福最近两日,跟家丁们说的什么‘贝壳女的故事’也是出自你手了?”王羲之倒是不像郗璿一样,把注意力放在当年的事儿上,转而问道。
王凝之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筷子,扫了一眼周围的人,正色起来,“是。”
“你想做什么?真的就是爱钱,要做生意?”王羲之眯了眯眼,本来老迈而醉意朦胧的眼里,陡然之间,似乎有凌厉闪过。
王凝之和父亲对视着,回答;“自然不是,儿子虽然不成器,也不至于以琅琊王氏之尊,还去行商贾之事,沉迷钱货一道。”
顿了顿,王凝之又继续开口“儿子以为,琅琊王氏要永立,一在朝堂上,要有足够的实力,权柄,方能锐意进取;二在士族之间,要有王氏之威,让天下士族以我为首,以我为尊,方能力有所助;三在百姓之口,要有王氏之风,让百姓都觉得琅琊王氏,会关心天下黎民,会成为他们的依靠。”
“大哥所做,在朝堂,我之所为,在百姓,爹爹稳居会稽,是为士族之首。”
“然,我观之百年隐士,百姓虽夸赞,却也不追捧,不熟悉,皆因隐士,乃为引起陛下注意而隐逸,如此便不亲民,即便如阮氏这般的隐士士族,也不过是有个名气罢了。”
“儿子以为,隐士既要做到底,那就要足够亲民,尤其是像我这种,并不打算入仕的隐士,便从一开始,就和其他的隐士们不同了。所求不同,自然行为不同。”
“大哥欲掌朝堂之权,以抗桓温,以敌秦,燕;父亲控士族之力,深为保障;儿子不才,愿引万民之言,以为辅助,襄助父亲和大哥,复我琅琊王氏之荣光。”
久久的沉默。
王羲之一言不发,只是回过头去,望着外头的雪景。
而大哥王玄之,则在短暂的愣神之后,冲着王凝之笑了笑,轻轻点头。
不论二弟这话有没有道理,这事儿能不能成,这都是他的一番心意,况且,不论他怎么折腾,无非就是用这些做生意,讲故事的手法而已,换句话说,一切看似古怪,却都在控制之中,他一不入朝,二不掌权,哪怕是错了,最多的,就是一句‘王家教子不严’而已,其余的损失,家里都可以为他抹平。
况且,这几年以来,二弟的许多想法,就像是和神仙山合作,听上去都天马行空,但实施起来,却往往是有意想不到的好处。上次在京城,虽然老爹吩咐了,不许问具体事项,但看二弟的样子,也知道事儿办得不错。
这些事情,想起来就让王玄之对二弟的想法,更加抱有希望了,瞧了一眼老爹,等下如果需要的话,自己就帮着二弟说说话。
至于老娘郗璿,在听到丈夫的问话之后,便不再关注这些,只是笑眯眯地瞧着怀里的小孙子,脸上有些欣慰的笑容。
二儿子的想法,虽然是古怪的很,不过从小看着他长大,郗璿是不意外的,反而有些喜悦。
儿子们都长大了,能给家里做事,能为爹娘分忧,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很好,聪明有想法,这才是家里最大的幸运,否则只是会听话,能干事儿的,等自己和丈夫老去,王家可怎么办?
树大招风,一旦王家的后人,没有能力维持王家的局面,那王家自然会被人吞噬。
至于二儿子这想法,能不能实现,无所谓,有的是时间给他去实践,大不了就错了,又能如何,只要自己和丈夫还在,那就稳得住。
最好的是,聪明的儿子们,并不会互相争权夺利,家里的决定,对二儿子来说,确实有些委屈了,虽然他那个性格不适合做官,但年轻人,谁不想傲视群雄呢?
就连丈夫年轻的时候,不也是个傻小子?
但所幸二儿子,心底里,还是知进退的,尤其是家里头,弟弟们都是老大一手带大,从小教育读书写字的,自然也都和大儿子亲近。
想到这里,郗璿就很是为自己当年让大儿子来教育弟弟们的决定,而感到骄傲。
何仪则是大吃一惊,王凝之这些话,可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平日里,隐士的故事,那当然是听得耳朵都要生老茧了,从汉末三国时期,隐士之风便已日渐盛行,到了如今,哪个高门大户家里头,提不出个先辈隐士来?
可照王凝之说的这种隐士,那可真是与众不同得很。
虽然对于王凝之时不时的异想天开,何仪也是知道的,但能到这种程度,确实超出了自己的理解。
不过何仪对事情,也是有自己法子的,既然不明白,那就不说话,不表态,等着丈夫来做决定即可,于是便瞧了瞧丈夫的神色,打定了主意,只关注着郗璿怀里的王安之,然后竖起来耳朵,等着听结果。
谢道韫则很是随意,毕竟这事儿,丈夫已经和自己说过了,对于丈夫的判断,谢道韫是愿意相信的,虽然听着有点儿玄,但想想,若是真的能执天下人之口,那不就是所谓的文坛领袖吗?
虽然大多的文坛领袖,都是少年崭露头角,多年苦心学问,老了的时候,往往受到士子百姓们的追捧,但丈夫这样做,说不定能有更好的效果。
只是,要过父亲这一关,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沉默了一会儿,王羲之回过头来,盯着儿子“你想好了?”
“是,儿子想好了。”王凝之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倒是不妨一试,若是能有所得,倒也是好事一桩,不过你可要明白,就算是能成,说不定那些夫子,士子们,也会诋毁于你,毕竟这不是正途。”
王凝之笑了起来,“儿子从小就没什么好名声,不是吗?我若是因为这些人几句因嫉妒而来的流言蜚语,就止步不前,那还做的什么隐士?”
王羲之笑了起来,“好,既然如此,就放手去做。”
说完,抬起脚就要出门,“夫人,这儿就交给你了,老大老二,跟我到书房。”
父子三人离开后,郗璿瞧了瞧两个儿媳,笑眯眯地开口了“令姜,这臭小子,是不是跟你商量过了?”
“娘,”谢道韫点点头,“他是与我说过了,不过怎么具体来做,我还没弄明白。”
“我还是要叮嘱你一句,”郗璿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他做的那些所谓的实验,十有,都是些残次品,要不就是些失败的,你要多盯着些,可别弄出笑话来。”
谢道韫笑着答应下来,又瞧了一眼在那边欲言又止的何仪,问“大嫂,你怎么了?”
何仪脸上显露出犹豫的神色,最后还是说道“令姜,我替你大哥,谢谢你们了。”
谢道韫愣了一下,便明白了何仪的意思,握住她的手,“大嫂,千万别,我们是一家人,本就休戚与共,大哥北上入京,又不只是为了你们,所有王家人,都应该尽力帮助。”
“何况他从小是大哥带大的,不用大哥说什么,他自己也想帮点忙,只不过我们能力有限,能帮上大哥的地方,实在不多,只盼着别帮了倒忙就行。”
“你不用觉得我们委屈,”谢道韫笑得很是温和,“大哥是长子,弟弟们本就该帮扶着他来执掌王家,不论是放在哪儿,都是这个道理。”
“再说了,大哥入京,可不是去享福的,旁人只看到这光鲜,又哪儿知道其中凶险?我们对大哥,只有感激,绝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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