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城。
王家宅子的一处院子里,饭菜的香味儿已经从屋子里飘了出来,但自谢道荣以下,并无一人动筷子,几个孩子在一边,谢道辉眼里含着泪水,一边小心翼翼地哈气,一边问谢玄手还疼不疼,而谢玄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度,直说不疼,让妹子放心。
对面席位上,同样是兄妹,同样是红彤彤的手,王献之同样举着通红的手,可怜兮兮地向妹子求助,让她帮自己多说点好话,但王孟姜那副鄙夷且嘲讽的姿态,跟王凝之如出一辙,令王献之十分悲伤。
当然了,也有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大家都时不时盯着中间那些菜肴,只不过没人敢动筷子。
谢道荣则一边照顾着这些小的,一边默默地等待着。
院子里,多亏了是正午,所以风还是比较柔和的。
绿枝就站在院子中间,前能看到大门,后能瞧见里边丫鬟们的动向,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而王凝之两口子,就坐在树下的椅子上,谢道韫很认真地听着丈夫说话。
“不贪恋权位的隐士之风,要做到这一点,其实还是挺困难的,你看看天下隐士层出不穷,可是能被人称颂的,其实也没几个。”
“所以啊,从老爹给我安排出路开始,我就对这个开始研究了。”
“方法有很多,但是经过我的推演,却发现,万变不离其宗,要做个成功的隐士,不外乎两条大的路线。”
“第一种,去做一个真的隐士,贤名在外,才学出众,朝廷征召,拒不入仕,还要清心寡欲,与山水相伴,说白了吧,就是去做一个有文采的山林野人。”
“这种的,当然很好,说不定就青史留名了,而且一般这种的,年纪越大,说话分量就越重,越受到那些文人追捧。”
“但是比较可惜,你也知道我的这个性格,想要走这条路,确实比较困难,旁的不说,让我专心学问,本来就很不容易了,再加上还要与山作伴,伴水而行,风餐露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谢道韫抬起一只手,“停,哪儿有那么严重。”
“反正就是生活得肯定会比较无趣,而且比较辛苦嘛。”王凝之兜了个圈子,“总之,这条路不太适合我。再说了,我也对那些炼丹求药之类的不太感兴趣,也不喜欢吃。”
“这我明白,我也没想着你能走这条路,”谢道韫点头,“可要做个隐士,不都得这么干吗?咱们最多就是选着来,比如游山玩水,不炼丹求药,多做学问,少喝酒清谈。”
“还是说,”谢道韫瞧着丈夫微笑的脸,心里突然有些古怪的念头,丈夫每次这个神情,都是有些与人不同的想法出来,“你的第二条路?”
“第二种呢,就是去做个假的隐士。”
“假的?”
“不错,这是我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结论。”王凝之点了点头。
谢道韫很想暴起打人,但是在看见丈夫严肃而认真的表情之后,还是决定先听听看,毕竟丈夫的很多想法,实在是不能以常人度之。
再给他个机会吧:“详细说说,我没明白。”
“我前头说过,我要做的,是出世清谈,为王家争面子,名声,言论,朝野外的影响力。换句话说,只要是朝廷里的事情,大哥来负责,而外头的,则是我来承担。”
“说白了,就是扩大在百姓,在士大夫,文人墨客里头的影响力。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其实就可以,做隐士受人追捧,是一条路,可不做这个像野人一样的隐士,也是行的嘛。”
“只要大家都觉得我很有道理,很愿意听我的话,这不就行了?”
“舆情可控,只要在我们的手里,那朝堂之上,有大哥来做主持者,而朝堂之外,我们可以集合文人之笔墨,百姓之意愿,士族之野心来拧成一股绳,配合大哥即可。”
“舆情可控?”谢道韫皱了皱眉,“你打算如何做?”
王凝之笑了笑,“这些贝壳,其实说白了,和徐婉在钱塘开的茶楼一样,当全天下的人,不论是士族子弟,还是平民百姓,都喜欢听,喜欢看我们写出来的故事,那是不是会很容易接受,这些故事里的想法观念呢?”
“把贝壳装饰一下,再随便搭配几个故事,让这点小东西,成为大家都追求的东西,等到许多人都来求着想要最新的,最好的,最有韵味的贝壳故事,那是不是说,在这里头,可以做的文章就很多了呢?”
“其实嘛,什么叫隐士,”王凝之眨眨眼,露出一个笑容来,“那就是有才华,又不肯做官的人。”
“才华,未必要靠做学问,当我写的故事,为天下人阅读讨论,我做的贝壳吊坠,为所有富人所求,这还不够有才华么?”
“只要影响力足够大,又不入朝为官,不就可以了?这就是假的隐士。”
谢道韫直愣愣地看着丈夫的眼睛,想要从中弄清楚,丈夫这究竟是对未来的打算,还是纯粹在为了今儿这点小事狡辩。
可是,着实看不懂,只能说道:“你说的这个,虽然听着很大逆不道,不过好像有些道理,但这种事情,想要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吧?”
“徐婉的茶楼,能做大做强,说白了,你给她的故事,别人想不出来,而且拔得头筹,钱塘,会稽,已经连成一线,从伙计,到茶楼,到说书先生,到细化故事的人,只要你能源源不断地给她提供那些故事剧情,自然会有人做成故事,讲出来,吸引大家。”
“可这贝壳,晋安,南康,龙川,临海,甚至其他沿海地区,哪儿的姑娘们不会用来做个吊坠,做个项链之类的?你想靠这个来吸引人,怕是很难喔。”
王凝之微微一笑,“看来,我要给你讲一下,我伟大的产业链计划了!”
……
“二姐,二姐。”谢玄眼巴巴地看着坐在那儿的二姐谢道荣,十分彷徨,十分无助,十分需要二姐的关注。
谢道荣瞥了一眼,“不行,又不是在家里,你要是敢先吃,我回去告诉娘,看怎么收拾你!”
谢玄长叹一声,这时候已经顾不得手掌的疼痛了,毕竟这种挨打挨多了,也就关系不大了,现在要紧的,是桌子上那些从晋安那边带来的小吃,那个翠绿色的糕点,自己已经盯上很久了,可是刚才,一个不经意间,谢玄发现,坐在对面的王孟姜,也在盯着它!
虽然时间并不长,可是这种面对美食的煎熬,还是时刻都可能被人抢走的煎熬,要比在外头打板子,折磨人得多。
作为一个习武之人,尤其是向来打遍了同龄人而无敌手的谢玄,其实对打板子并不在意,不过对大姐那种充满嘲讽的冷笑,还是不寒而栗的。
然而,谢玄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皮糙肉厚,并且心态积极,过去的,就过去吧!
眼下,就等着姐姐,姐夫回来,然后一定要抢到那块翠绿!
脚步声响起,谢玄已经看好了筷子的位置,只等一声‘吃吧’就会动手,对面那小姑娘,不可能比自己眼疾手快!
大家虽然是好朋友,但这种时候,可不是像那些蠢货,只会舍己为人的时候!
赌上我这么多年来,作为一个习武之人的尊严。
王凝之两口子出现在门口,王凝之瞅了一眼里头的孩子们,笑了笑,说道:“大家这会儿饿了吧,这是我们从晋安带回来的小吃,还有咱家里头新晋大厨做的一些,赶紧吃吧,有什么话吃了再说。”
一边说着,一边顺路往前,顺着手就把那块晶莹剔透的翡翠玉糕点捏在手里了,这种里面混了青梅的糕饼,在晋安的时候,就深得王凝之喜爱。
用回答妻子的话来说,那就是‘饭食,色香味也,色在前,自是以好看优先。况且味道清香而不腻,香气散与口中’既然见到了,就先塞到嘴里。
谢道韫随着丈夫坐下,微微一笑,“大家先用餐吧。”
确实,孩子们嘛,吃饭长身体最重要,没必要今儿刚过来看望自己,就得饿肚子,这可不好。
大家都动手吃了起来,和在家里不同,在王二哥这里,一向是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说法的,随意吃饱就行。
王孟姜瞧着自己心心念念的糕点就这么没有了,顿时就嘟起嘴来,但也顾不得许多,先把面前这几块抢到再说,再说了,等晚点儿再过来找二哥二嫂,二哥一向是做事儿靠谱,这种糕点,要么就是还有,要么就是已经安排人学会了,到时候再吃不迟。
可谢玄就不如王孟姜对家里的情况了解了,看着那块糕点进了王凝之的嘴,一刹那之间,仿佛遭受了巨大打击。
悲伤,可是也顾不得一直悲伤,毕竟,那块橘黄色的糕点已经去了王献之手里,再不动手,怕是这块青色的也要不见了。
主位上,王凝之笑了起来,低声:“你瞧,我没说错吧,其实味道差不多的,但只要我们做点手脚,弄上各种颜色,自然孩子们就会觉得,各个不同,想要多吃几块,等处理贝壳的时候,也这么来。”
谢道韫白了一眼,“你可真是,歪门邪道,没有人比你更懂了。”
说吧,就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在这种问题上,跟丈夫纠缠了,事实证明,人各有所长,不要用自己所短,去和别人的长处较量。
对于这种做生意,自己懂一些,但对于这些如何吸引人,说白了就是怎么骗人,谢道韫对丈夫,是自愧不如的。
就这样,在相对‘和谐’的情绪下,大家终于成功地完成了一次探亲聚餐活动,饭后,安排着弟弟妹妹们去休息,王凝之两口子,便出了门,直奔大哥王玄之院子而去。
一个丫鬟就等在门口,瞧见两人,便远远行礼,还吩咐身边的人去通报,谢道韫点点头,“大嫂虽然人很温柔和善,但家里规矩要比我们做得好,这丫鬟想必是捏好了时间,在这儿等候的。”
王凝之‘嗯’了一声,大哥虽然也很看重规矩,但一般是对于这种细节没什么精神去打理的,看得出来,大嫂是个很好的贤内助啊。
夫妻俩到了门口,何仪已经迎了出来,互相见礼之后,便很亲密地拉着谢道韫去了一边,走到廊下的时候,指了指那里的两把躺椅,捂着嘴笑了笑,“看,学着二弟的椅子,让人做的。”
谢道韫笑了起来,没好气地白了一眼那边正站在大哥王玄之身后的丈夫,说道:“这些东西,再没有比他更擅长的了,大嫂以后用不着这么辛苦,你需要什么,直接说就好了,他还敢不给你们做?”
“你大哥说,可不能这么干,不然二弟更加有了偷懒的借口。”何仪笑了笑,“不过这种好东西啊,我们也是喜欢的。”
“难怪大哥不许呢,就大嫂你这总是说好话,要是让他听见,那还得了?”谢道韫打趣儿一声,两人坐了下来,又问道,“小侄儿呢?”
说起孩子,何仪眼里闪耀着光芒,“还在睡觉呢,也只有这个时候,我能出来转转,清闲一会儿,这孩子太闹腾了。”
“闹腾点好,说明孩子有活力,这是好事儿!”谢道韫笑吟吟地说道。
何仪无奈,“等以后你有了孩子,就知道这孩子闹腾起来,可是比想象中厉害得多,有时候看他睡着了很喜欢,可是闹起来,总是让人生气得不行。”
谢道韫红了脸,嗔怪一声:“你说什么呢!”
“哈哈,”何仪笑了起来,“我可是盼着你们的孩子早些来,这样还能做个伴儿……”
这边两个王家的儿媳闲聊着,那边王凝之一脸苦相:“大哥,你这也太可以了,有必要吗,还特意拿了本‘论语’出来?”
“你明年就要去书院,还是好好温习功课为好,别到时候去了,跟不上课程。”
王凝之翻了个白眼,“就那些小虾米,哪儿能跟我比?”
“随便你,我已经放弃了让你能学会谦虚谨慎了。”王玄之也懒得费劲,自己教导的弟弟们,最成功的就是老二,最失败也是老二。
文采是有的,文人是做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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