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枪收起来!”一声断喝,彼得森持枪冲进牢房,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持枪的印度籍狱警。
蒋信达一凛,把枪装进枪套,急忙立正敬礼。
彼得森一手打掉蒋信达敬礼的手,另外一只手高高扬起,照着蒋信达的就要甩下。
“算了。”
彼得森疑惑地看着牧天。
“给我个面子,他也是中国人。”
“这不是你以前呆过的巡捕房,这里是监狱,绝不允许这样对待犯人!滚!”
牧天皱了下眉头。
彼得森虽然解决了眼前的麻烦,但说自己是犯人,还有对中国人的态度,让他不悦。
蒋信达得了命令,哧溜窜出牢房。
印度籍狱警也随之出去,关上门。
彼得森朝门口回望了一下,有点潦草地朝牧天敬了个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正在制定营救计划。”
牧天心下大惑,你营救个屁呀,我又没有罪,就算审判又能怎样。
彼得森见牧天不说话,又立正敬礼,然后出去了。
这都什么人?
……………………
耿一飚正在替三姨太郝明珍遛狗,这是他每天早晨的必修课。
上海的早晨,虽然远处还有许多的高高的烟筒在冒着黑烟,那是租界里彻夜开工的工厂,但空气显然比白天要好很多。
乔俯坐落在霞飞路的中段,是一栋三进的西式洋房院落。北面隔三条弄堂就是法国总会。
三姨太的哈士奇认得路,出了乔府,自己就往法国总会跑。
耿一飚倒背着双手,不紧不慢地跟着。
“号外,号外!看日本浪人喋血西餐厅!号……”
“赖猴。”
“耿叔早,来一份?”
耿一飚买了一份,展开一看,愣住了。
“走了,耿叔。号外,号外……”
耿一飚根本听不到报童的告别和吆喝,展开报纸的两手哆嗦着,眼睛里闪着泪花,脑袋像塞满了浆糊。
这种感觉昨天在大华公寓第一次见到牧天的时候就一直存在着。
昨天一个整夜,他辗转反侧,想不明白应不应该把自己的所见告诉老爷。
这也太像了。不不不,不是像,就是啊。这就是我家小少爷!
耿一飚虽然与老爷乔世宽是主仆关系,实际上他们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怎么能不记得老爷小时候的模样呢。
这就是年轻时候的乔世宽啊。
看那年纪,也就十**岁,与小少爷和他娘苏小小消失的日子应该是符合的。
因为小少爷的杳无音信,耿一飚小二十年从来都没有消停过,他把小少爷的失踪,归在自己保护不力的头上。一有机会他就托人打听他的下落,自己也走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各个弄堂,希望能够不期而遇。
他在路边坐下,凝视着号外上牧天的照片。
自己怎么这么愚笨,让那些歹人占了先机扎伤了腿。他应该反杀他们的,这样小姐和小少爷就不会失踪。老爷也不用强忍着失子之痛。这么多年一来,老爷是一直觉得儿子是死了的。
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悲痛啊。
耿一飚自己没有孩子,但能够想到失去儿子的痛苦。因为婉婶有个闺女,跟自己亲生的是一样一样的。她笑他就开心,她哭他就悲伤。
发自肺腑的。
他觉得自己应该告诉老爷。
他猛地站起来,朝乔府的方向奔去。
走了两步,他又停住。
会不会重新勾起老爷的丧子之痛呢?这么多年老爷是完全绝望了啊。你给他希望,要是到头来,不是小少爷,那老爷受得了吗?
他再次看着号外上的照片,一咬牙一跺脚,继续奔着。
他要告诉老爷,因为他确信报纸上面说的小伙子,一定是小少爷。
耿一飚一路奔回府上,厨娘正从餐厅里出来,他知道老爷已经起来用早餐了,就在门外顺了一会气,然后才推门进来。
“老爷早。”
“耿叔早,过来过来一块吃点。”
耿一飚趋前,躬身到:“老爷吃吧,我在后面吃过了。这是今天报纸。”
乔世宽跟耿叔是发小,从来都是拿他当兄弟待的。所以随着下人们称他“耿叔”,这让耿一飚心存感激也颇为自豪。
他递过去的报纸,有意把《东方晨报》的“号外”放在了《申报》的上面。
乔世宽拿起号外随便翻了翻就放下了,像是自语地道:“风雨飘摇,多事之秋啊。”
“老爷您再看看。我觉得很有意思。”
耿一飚也是仗着自己跟乔世宽是发小,才敢这么说活。
“嗯,知道这事,昨晚我也在爱丽丝,跟这家报馆的老板季凤麟为了广告的事吃饭。”
“您见过小……”话到嘴边,耿一飚还是没有说出来。
“没有。我们在包间里,听到外面噼里啪啦的,是老杰克进来说的。哦,对了,一会儿我去总会开董事局会议,大概就是商量这这事怎么处理。”
“处理?”
“哼,估计又是拿董事局决议挡日本人的枪。”
乔世宽出生在长白山麓一个小村子里,十五六岁就进山伐木,间或倒腾点中药材,日子也过得去。
可是天不随人愿,父母染上痨病,四处求医问药,折腾完了家里本来就不多的积蓄,还欠下一屁股饥荒,两年以后还是双双撒手人寰。
乔世宽成了孤儿,整日就如幽灵一般盘桓与山林深处,从此不再出山。
好在伐木场有个班头大哥跟他甚投脾气,隔三差五地陪他喝酒唠嗑,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
班头大哥原本的生活有滋有味,娶了个媳妇叫杨红玉,是个大美人。
杨红玉是个贤惠的女人,对丈夫的这个异姓兄弟也很照顾,每次来家喝酒都忙前忙后准备吃喝,春夏秋冬的衣裳也是她给预备的。
杨红玉的爹是做药材的小生意人。那年受人撺掇,变卖了东北的家产,去南洋开辟中药市场。没想到,就此一去便杳无音讯,生死不明。
杨红玉也成了事实上的孤儿。
好在她已经嫁人,有班头大哥可以倚靠。
谁知大哥在一次伐木中被击中腰部,从此瘫痪在床,腰以下不能动弹。
一个女人带着个瘫子,在深山老林里,生活可想而知。
乔世宽知恩图报,就常送些米面,干点劈柴担水的重活。
时间长了,班头大哥心里过意不去,话里话外流露出“拉帮套”的意思。
也许是被生活压迫得没了主意,杨红玉倒是没有说什么,更何况她的心里还是挺稀罕这个“弟弟”的。再说,女人是需要人疼的,有过经历的女人更迫切。守着这么一个下半身毫无知觉的男人,哪里疼得起来?那就是守活寡。
尤其是夜晚,想想以前的甜蜜,再看看眼前的瘫子,杨红玉常常以泪洗面。
听着旁边隐约的窸窣之声,班头大哥也时常双眼瞪着屋顶,一直到天亮。
可是乔世宽从来不搭茬,只是照例还是到家里来帮忙。
一天,乔世宽端着一碗汤药刚一进屋,班头大哥就从炕上滚下来,匍匐在乔世宽的脚边,带着哭腔求他答应。
“哥知道这样委屈兄弟了,可我实在没办法,求你帮帮哥吧。”
乔世宽一时手脚无措。
杨红玉在旁边只是哭泣。
就这样,在两人的哭泣声中,乔世宽进了这个家,拉起了帮套。
这是那年春天的事,乔世宽二十二岁。
到了那年冬天,班头大哥的好兄弟孩子过满月,杨红玉和乔世宽去喝喜酒过礼,当然也是代表班头大哥。
那天雪很大,路途有点远,酒也喝得不少。回来的有点晚。
大雪依旧弥漫。
进家却不见了班头大哥,他们四处寻找,结果在离家差不多五里地的山坳里找到了他。
班头大哥靠着树,眼睛睁着,满脸青紫。
他死了,大家都说是冻死的。
也有人说天天看着自己的女人让别人疼,是个男人都受不了,不死等啥?
那是乔世宽堂弟乔世宥从蛟河来看他之后一个月的事。
班头大哥的死让杨红玉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说什么也不让乔世宽再进山伐木。
他们就拿着班头大哥多年的积蓄,小一千块钱,做起了药材生意。
也许乔世宽命里就不是出苦力的,也许杨红玉确实旺乔世宽,而死了的班头大哥在天上护佑着他们。
他们的药材生意做得很红火。
从黑吉辽到北平天津再到上海江浙,还有新加坡马来西亚,都有了他的客户和分店,真的是大大地发扬了国药的精髓。
虽然那个时候就有了中西之争,但人民大多数时候还是相信中医的郎中,而不是挂着听诊器一脸装&逼的医生。
挣了钱的乔世宽后来把自己中药生意交给了一直带着做生意的堂弟乔世宥,自己转战百货业,在广州开设了第一家百货公司恒昌。后来又在上海开了恒昌的分号。因为天时地利,上海不久就成了乔世宽的大本营,接着又开了恒顺。不几天恒祥就要开张。
商场上顺风顺水,钱也挣得盆满钵满,可他有个缺憾,就是娶了三房太太都不能生养。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想着自己百年之后,偌大的家业无人传承,这怎么说也是人之大恸。
当年他来上海筹备恒昌分号的时候,认识了新舞台的头牌舞女苏小小,所谓一见倾心。但三姨太郝明珍是他在南洋娶的洋学生,容不得自己后再有新人。
苏小小也有性格,绝不做小。底线就是在外置家,明媒正娶,做个两头大。
乔世宽无奈,只好金屋藏娇。
苏小小也不负所望,果真给他生了个儿子。
可是在儿子满月,也是自己恒昌分号开张的那天,母子两人双双遭歹人袭击,从此人间蒸发。
得而复失,乔世宽痛彻心扉。从此便信了命,不再迎娶新人,当然也就不再想着香火能否延续的事情。
大太太杨红玉也整日出入寺庙,吃斋念佛去了。
“老爷,您看。”
乔世宽抬头,耿一飚拿着一个相框递到自己面前。
那里面镶着自己年轻,大概二十来岁刚到南洋时候拍的照片。
“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耿一飚着急地抓过号外,指着上面牧天的照片,“您仔细看看。”
乔世宽再定睛看去,报纸上牧天的照片竟然跟自己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他的双手剧烈地痉挛着,筷子掉在地上!
“是,是,是小,小少爷?我儿子!”
乔世宽不敢相信有这么巧的事。他伸手掐了一把耿一飚,确信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