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光捋捋颌下长须,微笑道:“每年冬至赐宴,原是成例,可今年却是有些不同,这乌孙来的焕空和尚似乎来者不善啊,只怕是存着削我儒家面皮的心思。”
东方明这才知道这位乌孙国师法名叫做焕空,好奇地问道:“何以见得?”
“这大和尚不远万里,来长安弘法,听说已经将老太后说得心动,准备在让他在长安修建寺院,可咱们陛下素来尊奉儒道两家,太后碍于陛下面子,不好直接传旨,于是借今晚赐宴的机会,要让这大和尚做释儒之论。”孔光像给自家晚辈解释一般,细细说道。
东方明皱了皱眉,抬头望向焕空和尚。
焕空此刻正襟危坐,并未食用面前的酒菜,目光平静,偶尔抬头打量一下汉朝文武。
东方明正看着焕空如剑一般的双眉,极巧的是焕空也正好向他望了过来。
两道目光像闪电一般在宫廷的空气中劈到了一处。
焕空目光炯炯,精足、气聚、神凝。
自从在甄龙谷金字塔中领教过东方朔的百年一眼后,东方明对于他人的目光便极为敏感,只这一眼,便知道这位乌孙国师的武道修为亦是不弱,只怕还在自己之上。
片刻之后,东方明示弱般低下头,解嘲似的轻轻咳了两声,不愿过分引起对方的注意。
他现在的文化水平在宫玲的指导下有了点进步,可也只是比穿越之前强了少许,勉勉强强能看懂那些晦涩的官样文章,与此刻殿中的这些大儒们还相去甚远,尤其是身边的孔光,乃是正经八百的孔子后人,凭东方明这点文化底子可不想卷进今晚的释儒辩难之中。
酒宴在继续。
方才开宴,刘骜领了一樽酒。
群臣又起身向太后敬了一樽酒。
随后赵飞燕、赵合德姊妹也与群臣饮了一樽酒。
酒已过三巡。
东方明不知道是是什么原因,也不用人劝酒,自己一樽接一樽地喝着。其实是因为这些宫中的御酒对他这个现代人来说,度数太低,喝着酸酸甜甜,最多算是酒精饮料,但在旁边诸官的眼中,司空大人喝酒的模样着实有些凶猛,身旁的孔光忍不住皱眉提醒道:“东方大人,不要喝多了,万一殿前失仪,可是有欺君之罪。”
东方明知道孔光是在好意提醒自己,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听风赏雨楼,而是在未央宫中,自己的身份也不是酒客,而是个臣子。不过东方明心中自有计较,为得就是躲开一会儿的辩难,于是暗暗将逆运澄心诀,将酒意逼至脸上,眼眸里顿时多了一丝迷离之意,压低了声音说道:“不瞒司徒大人,我初次在宫中饮宴,实在是有些紧张,还不如赶紧饮些酒,也好放松一些。”
孔光看着他醉态已显,似乎听不清自己说话,只好摇头苦笑。
不醉酒难,装醉更难,这是东方明此刻最强烈的感觉。
席间气氛渐趋热烈,不时响起觥筹交错之声,只是殿中所有文武都守着臣节,不敢直视最上方的那位老妇,以及老妇身旁的天子与皇后。
东方明装醉之余,偷眼用余光向上看去,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位掌权二十余年的皇太后,从对方眉眼皱纹里,似乎还能嗅到当年这老妇的手段与坚硬的心,虎虽老病威犹在,她在最上方坐着,就连当今天子刘骜都显得老实了许多。
此时,一直与汉成帝刘骜轻声交谈的太后王政君,唇角微绽笑道:“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刘骜瞥了一眼依旧法相庄严的焕空,知道母后的意思,环顾群臣说道:“众位爱卿暂且停杯!”
群臣顿时噤声,大殿上一片雅雀无声。
“这位是乌孙国师焕空大和尚”刘骜对着殿下群臣说道:“不远万里来我长安弘扬佛法,虽然我天朝深受儒家教化,寡人却也不愿灭了这丝善缘,今日趁此家宴,诸卿可与这大和尚坐而论道,辩一辩我大汉境内是否需要这佛法。”
与后世民间的通俗称谓不同,身为佛门弟子,如果不是高僧大德,是万万当不起“和尚”二字的,至多只能称呼比丘或是沙弥。今日刘骜称他大和尚,显然对这位乌孙国师并未失了礼数。
“善哉!善哉!陛下能动此一念,已是功德无量。”焕空起身合十稽首。
刘骜微笑道:“寡人本欲直接传旨令你弘扬教法,又恐我朝中群臣不服,今晚就有劳大和尚好好给他们讲讲你那佛法的妙谛。”
殿下群臣知道刘骜的心思,天子就算允许这位焕空和尚在中原弘法,也绝不希望己方输了今晚的这场辩难,因此大家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全落在了大司徒孔光身上。
一来孔光乃是孔子的第十四世孙,当之无愧的的儒家正统;二来以孔光司徒的身份,也正适合做今晚辩难的领袖。
孔光见众人都望着他,也知道自己当仁不让,不过自持身份,不愿抢先发难,于是轻咳了一声,向下首的扬雄使了个眼色。
扬雄乃是当世辞赋大家,少年好学,博览群书,此刻为太学之首,天禄阁主事,仿《论语》作《法言》,模仿《易经》作《太玄》,提出了以“玄”作为宇宙万物根源的学说,称得上是此刻汉朝的第一才子。
只是扬雄为人清高耿直,前些年他与天子刘骜前往甘泉宫,感慨于宫殿奢侈,劳民伤财,作了一篇《甘泉赋》讽刺刘骜铺张,刘骜一怒之下,撤了他在朝中的差事,命他在太学专司研究学问。
此刻见孔光看他,明白司徒大人这是让他来打头阵,微微点了点头,起身向焕空施了一礼,朗声说道:“大和尚请了,我中华尊儒道数百年,算得上崇本溯祖,而你那佛法自天竺而来,非我中华所有,何能为我所用?请和尚指教。”
扬雄方才一直在留意这位焕空和尚,见他虽然风仪出众,洒然脱俗,却是十分年轻,他身为当世大儒,心下不免轻视了对方,这番话从道统本源上大做文章,也是存了速战速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