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柱眯着眼睛看向这位先帝太子,竟依稀在其面上辨出几分先帝的容貌。
难道是真的,孟家父子蛰伏君北多年就是为了找先帝太子?
孟朝暮真如他自己所说的,无意皇位,只想拨乱反正?
若眼前这位真是先帝太子,那,这岂不也给了他们一个补救和挽回的机会?
他站在这里脑中塞着一团乱麻,其他人也并不比他好多少,先是质疑彼此,又在质询自己,嗡嗡嗡的,吵吵嚷嚷的,哗然一片。
孟隽就站在原地叉腰看着他们,听他们吵嚷也不插嘴一句。
不知是谁大声问了一句:让我们拥护先帝太子可以!但你要如何证明他就是先帝之子!
此言一出,嘈杂平息,数十双眼睛都在盯着孟隽和那青年。
青年男子摇头说道:我这二十多年,一直在想尽办法证明我不是父皇的儿子,谁能想到今天,我却要证明自己就是父皇的儿子,哈哈哈!孟将军,我该当如何是好啊?
孟隽亦笑道:这还不简单?
他说着,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刀,一众文臣哪见过这个,纷纷向后避让。
他将佩刀当啷一声扔在地上,又将众人吓了一跳。
既然你们说他不是先帝太子,那便杀了他!胆敢冒充储君,当诛九族,杀了也不为过吧!
众人大骇,看看他,又看看那佩刀。
杀啊!孟隽陡然拔高了声音,怒声吼道:你们倒是把刀拿起来!把他杀了啊!既然你们说他不是储君,那你们还不杀了他!
刘柱也有些怯场,纵然他没接触那刀,但却不难猜测那刀何其锋利,上面又缠绕着多少亡魂……
既然你们没人敢动手,那就是承认他是先帝太子喽!孟隽得意的扫过众人,又将目光落在刘柱身上。
刘太傅,你今日就做个见证,日后若有人胆敢再验太子的身份,你知道该说什么吧?
不敢不敢!刘柱忙不迭摆手:就算你不进京,我也正想辞官罢职,当不起太傅之称,不敢!
你这老匹夫现在怕了?新帝登基后还要重用你呢!
老夫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了,字都看不清了,还如何重用,告辞!告辞!
言罢,不等孟隽再开口,就忙不迭的退出殿外。
刘大人!其他官员也都傻了眼,对眼前的状况更是感到莫名其妙。
来时不是说好的吗,怎么,怎么还走了呢!
刘大人你什么意思啊!
危矣!危矣!家国存亡之际,刘大人你怎能因个人利益不管不问!
可任凭他们如何呼唤,刘柱就是走的头也不回。
他一边疾步离开一边在内心汗颜,他虽出生士族大家但也是饱读圣贤诗书,岂会不知这里的道理。
只不过,诚如父亲所说,他一人之名算不得什么,刘家全族性命才是最最要紧的。
难怪今日要来宫中讨伐的时候昶儿不愿同来,难怪他还说此举愚蠢,难怪……
老爷!
刘柱一个激灵,便见宫门外站着自家的马夫,可他明明是步行而来……
老爷,那马夫道:大公子接您来了。
刘柱被永巷里的穿堂风吹的一个激灵,这才发现大冷天的,他竟贸然出了一脑门的汗。
昶,昶儿来了?
是。
刘柱看向停在一旁的刘家马车,刘昶在车内的窗户边上看他,那双清明的眸子冷冷的,不带任何情绪。
上车。
刘柱又重重叹了口气,硬着头皮,顶着儿子不善的目光爬上马车,一进去就要解释:是他们……
不必说了,父亲也不是第一天做傻事了。
……
刘柱不吱声了,他有时候也在想,若自己没有生在刘家该有多好,孑然一身,报效朝廷,生死自主当真是再痛快不过。
又不由想到那个挣脱刘家樊笼的妹妹,虽说她已离世多年,但想来,她在江湖的那些日子是自由而又快乐的吧……
刘柱的离开让原本就不怎么坚固的讨伐联盟彻底成了一盘散沙,不用风吹,光是站在那就散了。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反倒是那位先帝太子重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都有你们的不得已,当年,父皇被赵英逼的克死江南,莫说你们贪生怕死,就连我,也是怕死的那个,否则也不会苟活到今日。
是啊是啊!人群中人有人附和:况且先帝离京的时候我们这些个老臣非是不愿追随,而是还想着为先帝守好京城,等先帝回来,谁曾想……
这里头的事儿我不知道,当年我还在太学读书,尚未放官。
唉,本官得知噩耗,原本是要追随先帝去的,奈何家里那娘们实在不懂事,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是娘们坏了本官的名节!
孟隽冷笑:大人既如此忠心,刀在这里,你婆娘不在这里,当着太子的面重拾名节就是!
说话的人看一眼地上的刀,马上往人群后面缩了缩。
先帝太子却道:我不想让你们证明什么,当年,赵英名不正言不顺的从我父皇手上夺取皇位,今日,我赵承便要叫他名正言顺的把皇位还回来,我有错吗?若我这样的都是逆贼,那赵英又是什么呢?
众人不敢言语,方才的慷概激昂到现在变成了偃旗息鼓。
对了,我还忘了一人,青年又笑着问道:诸位大人,你们可知晓我那个堂哥赵豋如今正在何处啊?我在京外的时候可听说了不少关于他的好消息啊。
这……
众官员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迫不及待的选了立场:太子殿下有所不知,在您尚未归京之前,那赵豋就已显露了狼子野心,他暗中拉拢了不少文官武将,欲要谋夺皇位!
不过,不过好在孟将军的兵马到了京外,赵豋的兵疲于应对孟将军,无法和宫中抗衡,这才拖到了现在,否则这皇位……
还好孟将军和太子殿下来了!
孟隽摇头道:这赵豋不简单啊,不过我倒希望他能在我之前进宫,到那时,我和他堂堂正正的面对面,好过现在他老鼠一样躲来躲去!
将军不必心急,他若有谋反之心,你们早晚都会见面,可若他还视我为手足,我倒不介意学习赵英那般对他,让他做个逍遥的闲散王爷。
阿嚏!阿嚏!
昏暗的破屋之内,赵豋接连打了两个喷嚏,鼻头通红,眼泪都出来了。
王爷,您这是着凉了啊。侍奉在旁的小厮再次将炭火拨旺,又看了一眼一旁装炭的簸箕又陷入两难,是给王爷把屋子烧热点,还是省着点用呢?
王爷已经着凉了,再不暖和点病情加重可就不好了。
可若不省着点,谁知夜里会不会下雪,到那时,这四面漏风的地方还不……
别烧了,一会少不得就得到地下去。
小厮听赵豋这么一说,吓了一跳:王,王爷,您只是风寒,不,不至于就去地下……
赵豋失笑起身的同时拍了他一把:我说的地下是地窖!菜窖子里!你咒我呢!
不,不,小人错了!
赵豋裹着他那件破旧的大氅行至破屋的窗户边,这木屋原本是市坊一家卖肉屠户的,因近来京城被围,打仗在即,这些小摊小贩也都撤了个干净。
窗户没糊窗纸,不知多少年前钉的破木条蒙着一层油灰,横七竖八的,不过倒是能很好的透过缝隙打量外头一整条东市街。
街上空无一人,落雪也无人打扫,白天雪化成水,夜里水冻成冰,因而这条街看上去就是一条冰街一般。
各家屋檐下的冰錾垂的老长,在日光下亮的刺眼,若有人运气不好走在下面被錾砸到,能戳个对穿!
也不知皇上现在是死是活。赵豋又打了个喷嚏,忧心忡忡。
小厮道:您现在还管皇上是死是活呢,您先顾好自己吧,这么冷的天,您这千金之躯哪受得了啊!
谁说我受不了了?赵豋乐了:你不知道吧,本王在江湖行走多年,吃过干草根,喝过嗖汤饭,寒冬腊月衣不蔽体趿拉着露着脚指头的靴子,不也熬过来了!
小厮不信,摇头道:您别逗小人了,这样的日子小人都过不下去,您怎么可能过的下去呢。
我原本也以为自己过不下去,可奇怪的是,偏偏过下去了,熬下去了,还活下去了!
他歪着头回想着自己曾经一边躲避赵英追杀一边想办法填饱肚子的日子,当时惊心动魄,随时都做好了赴死准备,甚至一度想要摆烂躺平,任自己随便怎么死了都行。
可偏偏就没死!他赵豋咬碎了牙齿和舌头,活到了今日。
小厮看他不知想到什么吃吃傻笑,自己也跟着笑:王爷是不是觉得小人没什么见识?这才编故事哄小人玩?
你啊你,不信就算了,我也没个证人证明,跟你说再多都是白费口舌。
言罢,又趴在窗边向外看,哼着乡野间的小曲,微眯着眼睛,不知是在晒太阳还是在看什么。
但他嘴里哼的小曲慢慢停了下来,眼睛也愈睁愈大,不禁喃喃自语道:方才还说我没个证人,这证人不就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