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胜并不知道这十个人,夏雀和汲黯是怎么商量的。
刘胜只知道:当这十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一旁的夏雀和汲黯二人――尤其是夏雀的面庞之上,只一阵抹不去的胆战心惊。
――一个功侯都没有。
准确的说,这十个被‘选出来’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是赋闲在家的功侯贵戚。
意识到这一点,刘胜只暗下一笑,略带戏谑的看了眼宦者令夏雀。
对于功侯贵戚,宦官总是有着天生的恐惧。
盖因为对于这些功侯贵戚而言,绝大多数时候的问题,都并非是非对错,而是上下尊卑。
所以刘胜可以轻而易举的断定:这十个人,肯定都是汲黯选出来的。
至于夏雀,未必就没有争取‘换两个功侯贵戚’之类的可能性,却被汲黯严词拒绝。
从夏雀那如丧考批的苦瓜脸来看,汲黯拒绝将功侯贵戚引到刘胜面前的理由,恐怕也是十分打击这位宦者令・・・・・・
“既是来了,那边不急着回长安。”
“刚好少府的作坊,都有了新的进展。”
“陪朕一起转转、看看,然后再说其他的事。”
天子胜一语既出,在场众人赶忙便是躬身一礼,饶是再急着‘谈正事’,也只得老老实实朝刘胜踱步的方向跟了上去。
只是这一下,姗姗来迟的少府令贾贵,却又成了这十人的‘众矢之的’・・・・・・
“少府即便有心邀功,也大可另寻时机啊!”
“如今朝中暗流涌动,如此紧要关头,少府实在不该・・・・・・”
众人窃窃私语间,你一言、我一语,便惹得贾贵颇有些尴尬的低下头去,时不时抬头强笑一声,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贾贵能说什么?
少府作坊在上林苑运转的好好地,突然就收到消息,说刘胜要来上林苑考察工作进度!
贾贵想要邀功?
贾贵恨不得刘胜别来上林苑!
都不说别的,单就是刘胜交给少府的那一系列项目,随便单拎出来一个,都是让贾贵抓耳挠腮,恨不能被塞回娘胎里的地狱难度!
本来项目就难,刘胜虽然嘴上说着‘没事儿,不着急,慢慢来’,但这三不五时的考察工作,对贾贵领衔的少府而言,就是毋庸置疑的催促!
结果可倒好:刘胜来视察工作,贾贵本就有些心绪不安,这又来了足足十号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来职责贾贵分不清轻重?
“诸位,还是少说两句吧・・・・・・”
“毕竟陛下想要做什么,即便是我这做舅舅的,也很少能猜的透・・・・・・・”
再三思虑之下,贾贵终还是无奈的搬出了自己的身份,来保护险些被这十人的唇枪舌剑活撕了的自己。
――我好歹是皇帝的舅舅,大家给点面子,就少说我两句吧・・・・・・
听闻贾贵这不软不硬的一声提醒,那十人先是下意识一皱眉,显然是被贾贵这没由来的‘家甥天子胜’弄的非常不爽。
但在注意到贾贵面上的苦涩之后,众人也都纷纷反应过来:这件事,恐怕压根儿怪不到贾贵头上・・・・・・
“呃,咳咳,呵呵呵呵・・・・・・・”
“我等急于进言,一时语失・・・・・・”
“呵呵,少府莫怪,莫怪・・・呵呵呵呵呵呵・・・・・・”
有人带头,众人又开始尬笑着同贾贵赔起了不是,贾贵却是含笑摇了摇头,表示并无大碍。
当然,最重要的是:今天的主角,根本不是贾贵,以及贾贵领衔下的少府。
刘胜来上林,并将这十人也叫来一起‘视察工作’,仅仅只是一个幌子。
真正的重点,其实还是那个已经将坊间舆论点爆的事。
――吕太后的金布律・・・・・・
“陛下。”
“时过正午,烈日炎炎。”
“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于阴凉之处稍行歇息。”
“至于少府作坊,反正陛下和诸公也不急着回长安,有的是时间慢慢查看・・・・・・”
出口的人居然是汲黯,这让刘胜感到颇有些意外。
按理来说,作为谒者仆射,汲黯理论上的职责,仅仅只是刘胜的嘴替。
比如刘胜乘车出行,到某地停下来,谒者仆射就得唱喏:陛下驾临~某某恭迎~
又比如在这声唱喏之后,车外的人叩拜,车内的刘胜答礼,谒者仆射也同样需要唱喏:某某问陛下躬安~陛下答:朕躬安~~~
如此种种,便基本是谒者仆射的日常工作了。
至于在这种关头――在这种舆论暗流涌动的关头,主动出声建议刘胜‘不急着考察工作,先和诸公聊聊正事’,其实是稍有些脱离谒者仆射的本职,乃至是稍有些逾距、与谒者仆射的身份地位不符的行为。
但考虑到这个人――这个‘坏规矩’的谒者仆射是汲黯,刘胜也就丝毫不觉得奇怪了。
“汲仆射,真可谓是我汉家朝堂之上,最有‘忠言直谏’的胆量的人呐・・・・・・”
“行吧。”
“既然谒者仆射都说,夏日炎炎、艳阳高照,朕自也不是一个听不进去话的人。”
“就请诸公随朕一起,到兽圈外稍歇片刻吧。”
“有什么话,也大可在兽圈外畅所欲言。”
见刘胜终于有了聊正事的意思,先前无比焦急,却又不敢表现的太明显的十人心下稍松了口气,也不忘给汲黯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尤其廷尉赵禹等几个‘年轻人’,更是意味深长的多看了汲黯一眼。
――刘胜不觉得汲黯这么做感到奇怪,是因为了解汲黯的为人。
但在赵禹等不了解汲黯,甚至过去没怎么注意到汲黯的人看来,这就是一件让人细思极恐的事了。
眼下是什么情况?
刘胜召诸王觐见,并设宴款待,随后在晚宴上轻飘飘丢出‘金布律’三个字,便将长安沉寂已久的舆论彻底点燃。
提就提了吧,偏偏还没有下达噤口令,甚至反而很可能下达了‘随便往外传’之类的授意;
等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刘胜就跑到了这上林苑的少府作坊,美其名曰:视察少府工作进度。
但实际上,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胜这是想要先从舆论中心脱离出来,然后再清晰的观察各方的反应。
那各方是什么反应?
非要总结概括,还真就是众人方才反复提及的那个词:暗流涌动。
――东宫两位太后没有反应,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了个措手不及;
想要等刘胜亲自来汇报,却又收到刘胜跑去上林苑‘视察工作’的消息。
不出意外的话,现在的东宫长乐,窦太皇太后应该是在含怒沉思:我的乖孙儿,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至于贾太后,则是小心翼翼伺候在婆婆身边,生怕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会惹得婆婆雷霆震怒。
一边伺候着,贾太后一边也未必不在暗中腹诽: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东宫的情况还算好些――起码两位太后不显山不露水,不愠不怒,在事态没有明朗之前,并没有轻易做出反应。
但朝堂内外,已然可以算作是人心惶惶,乱成了一锅粥。
绝大多数朝臣百官都在想:刘胜这是疯掉辣?
以为打了一场马邑大捷出来,就可以去触碰吕太后、金布律这样的禁区辣?
妖兽啊~
朝堂要出大乱子辣~
即便是剩下的小部分聪明人,或者说是真正身处决策层,对这件事有更深次了解的人们,也大都抱着‘好好劝劝陛下’的想法来到了上林苑。
然后,刘胜就排除谒者仆射汲黯、宦者令夏雀这两个哼哈二将,去选觐见面圣的十位代表。
单就是从这十人的身份(全是在职朝臣官员)就不难看出:汲黯也同样希望刘胜回心转意,至少是深思熟虑、准备充足之后,再去触碰那好大一枚烫手山芋。
这很好理解:功侯贵戚来上林,绝大多数都是为了站队的。
――陛下啊~
――快看我快看我!
――我来给陛下摇旗呐喊了!
即便这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按理来说,汲黯也总该从其中选一两个代表性人物,来表明自己的中立立场。
即:来给陛下呐喊助威的马屁精,臣带来了,劝陛下徐徐图某的柱国大臣,臣也带来了;
具体怎么办,陛下听听这些人怎么说,再自己决定。
但汲黯并没有这么做。
那些来为刘胜呐喊助威,甚至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马屁精,汲黯一个都没带到刘胜面前来。
刘胜只能说:作为嘴替性质的谒者仆射,汲黯的手,实在是伸得有点长了。
但刘胜容得下。
若是旁人,刘胜或许会生出些许不愉,但若是汲黯,刘胜,就容得下。
东宫、朝堂内外的反应,也只是大多数人关注到的热点。
但在大部分人忽略掉的角落,其实还有一个群体,本应该得到最高程度的重视。
――应召入京面圣的先帝诸子!
如今的状况,无疑是刘胜‘年少轻狂’,触碰到了自己本不该触碰的东西;
这个东西的危险之处,便在于东宫的两位太后,尤其是太皇太后很可能会不爽。
那太皇太后对皇帝不爽了,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至少理论上,太皇太后可以考虑,至少也是在脑子里想一想:皇帝不听话,那要不要换个孙子去坐皇位・・・・・・
别觉得这不可能。
当年的吕太后自然不用多提:说干就干,说换就换,直接就把前少帝刘恭换成了后少帝刘弘,一点都没拖泥带水。
再有,便是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按照历史进程顺利即位的汉武大帝,也曾在即位之初因‘建元新政’而触怒这位窦太皇太后,而险些被推下皇位。
退一万步说:就算事态还远没有严重到需要窦太皇太后考虑‘要不要换个孙子做皇帝’的程度,在先帝诸子尽集于长安的微妙档口,刘胜千不该万不该――万万不该离开长安。
万一呢?
万一有个阴差阳错,让某位先帝子坐了皇位,比如临江王刘荣之类的,刘胜又远在上林,鞭长莫及・・・・・・
想到这里,原本还因为刘胜的作态而生出些许动摇的众人,面上神色只愈发坚决起来。
――必须劝劝陛下!
――至少要让陛下先回长安!!!
那刘胜呢?
刘胜知道这些事、知道自己的举动所引发的隐患,以及可能造成的恶劣后果吗?
此刻,站在兽圈边沿观看兽斗时,刘胜那微微扬起的嘴角,便能为这个问题给出答案。
“要想观看兽斗,最起码得先决条件,是站在兽圈之外啊・・・・・・”
“若连朕都站在兽圈之内,那成什么了?”
“看兽斗,还是参加兽斗???”
如是想着,刘胜终又是耐人寻味的一笑,旋即大咧咧伸了个懒腰;
而后,刘胜便不顾身后已经分而落座,随时准备弹起身进谏的众人,懒散的朝身侧一招手。
“长安那边,都有什么消息啊?”
见刘胜如此‘不见外’的当着众人的面,问起长安近几日的状况,夏雀只本能的看向已经落座的众人!
但在再三确认之后,确定刘胜并没有忘记有这些人在场,夏雀终还是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禀、禀奏陛下。”
“自陛下摆驾上林,诸王皆闭门不出以避嫌。”
“期间,曾有几人于夜间登门,请求拜访临江王、鲁王、江都王以及赵王。”
“――请求拜访临江王的人,被临江王当即扭送至廷尉,如今已经下诏狱;”
“拜访鲁王、江都王的人,都被江都王带着仆从乱棍打出,又由鲁王在事后告诫了一番。”
“至于请见赵王的人,则是被一同入朝的赵国相送去了长乐。”
“太皇太后似乎已经下令,将那几个请见赵王的人送去邯郸,由赵王太后亲自惩处了・・・・・・”
夏雀胆战心惊的说着,众人胆战心惊的听着;
就连廷尉赵禹,都在听到‘下诏狱’等字眼时瞪大双眼,满脸的不敢置信!
有犯人下廷尉,赵禹这个廷尉卿,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哦,对了。”
“诸公方才,似乎都急着想要说什么来着;”
“说说吧。”
“特意跑这一趟上林,是有何要是,欲奏于朕当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