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盎,就这么逃回来了?”
约莫十日后,长安城,未央宫。
看着手中的奏报,天子启略带诧异的一问,只引得一旁的晁错苦笑着点下头。
“刘濞原本想杀袁盎,又怕沾染‘斩杀天子使臣’的骂名,就将袁盎下狱,让后军校尉带人看管,再伺机毒死。”
“只是没想到,那个被刘濞派去,毒死袁盎的后军校尉,是袁盎的故人・・・・・・”
满带着遗憾的话语声,惹得天子启下意识一挑眉。
便见晁错悠然发出一声长叹,将袁盎此行跌宕起伏的行程,悉数摆在了天子启的面前。
“说是早年间,袁盎还是吴国相的时候,这个校尉,正是袁盎的从史。”
“期间,刘濞赐给袁盎一个婢女,生得一副国色天香的皮囊,深得袁盎喜爱。”
“但有一天,袁盎发现这个婢女,同自己的从史私通;”
“得知事情败露,从史担心袁盎报复自己,就连夜逃走。”
“不料袁盎亲自驾着车,带着那个婢女追上从史,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将婢女送给了从史,仍然让他做从史・・・・・・”
说到这里,晁错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不只是在惊叹于袁盎的好运,还是为袁盎死里逃生,而感到遗憾。
“此番,刘濞起兵作乱,吴国的官员都被任命为将官,这个曾经的从史,就成了刘濞的后军校尉。”
“得知刘濞想杀袁盎,这个后军校尉便因为袁盎曾经的恩德,变卖随身财物,买来很多酒,灌醉了守城的士兵,乘着夜色割开营帐,将袁盎放走了。”
“得救后,袁盎步行了七八里,天亮时,遇到了梁国的骑兵,就借马逃回了睢阳城・・・・・・”
一番夹杂着无奈、感怀,又明显带有遗憾的语调,也惹得天子启满是唏嘘的叹口气,又笑着摇了摇头。
“这,确实是袁盎的性格。”
“――不拘一格,喜欢成人之美;”
“而且到了哪里,都能碰到曾经的‘故人’・・・・・・”
听闻天子启此言,晁错先是苦笑着点下头;
待听出天子启最后一句话当中,隐约带着的些许不满,晁错才觉得心中的愁苦舒缓了些。
轻笑着点下头,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由于申屠嘉‘仗义执言’,以及公子胜‘大公无私’,差点被天子启腰斩弃市的晁错,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而袁盎,也因为曾经的无心之举,而得以从刘濞的魔爪中顺利逃脱。
这就意味着:叛乱平定之后,晁错和袁盎之间,那延绵数十年的爱恨情仇,仍将继续・・・・・・
“嘿・・・・・・”
“许久没见到那厮,倒还真有点想念他了・・・・・・”
刚发出一声腹诽,耳边便再次传来天子启的话语声,惹得晁错赶忙抬起头。
“本以为,袁盎会留在刘濞的身边,甘愿成为叛贼;”
“如今看到,这袁盎,也还算是有点气节?”
略带戏谑的一问,只引得晁错面色稍一僵。
却见天子启意味深长的一笑,望向晁错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调侃。
“朕可是听说,袁盎从叛军大营逃出之后,去了周亚夫身边。”
“――和周亚夫新召到的门客:洛阳豪侠剧孟,相谈甚欢?”
“按说,袁盎这么一个八面玲珑的人,跟谁,都可以成为朋友。”
“怎么唯独老师,就和袁盎,成了不死不休的宿敌了呢?”
闻言,晁错只稍有些不安的抬起头;
看着眼前,佯装翻看卷宗,实则正竖起耳朵,等候自己答复的天子启,晁错心中,也同样涌上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呢?
我和袁盎,为什么无法成为朋友呢?
是什么时候开始・・・・・・
“臣,其实也不大记得了。”
思虑良久,晁错才轻笑着道出一语,眉宇间,也随即涌上一抹自嘲的笑意。
“这么多年过去,我和袁盎,无论是在朝堂之上,还是在私下,都是水火不容。”
“除了朝议,只要是袁盎在的地方,我就不会去;只要是我在的地方,袁盎也不会来。”
“私下里,我二人更是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说着,晁错不由又笑着摇了摇头,满是无奈的发出一声长叹。
“时间久了,就连臣都已经记不清:最初,是为何和袁盎结怨。”
“只是每次见到袁盎,就总是会忍不住咬牙皱眉,生出一剑刺入他胸膛的冲动・・・・・・”
晁错坦然道出心中所想,并表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他不顺眼’,却惹得天子启一阵轻笑不止。
但天子启,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为晁错的疑惑,给出自己的答案。
天子启当然知道,晁错这莫名其妙的厌恶,是因为什么。
――晁错,是法家士子。
如是而已。
在天子启的记忆当中,晁错和袁盎,其实并没有因为什么具体的事,而结过仇怨;
在最开始,在这两个人见面的第一天、第一眼,二人就已经对彼此看不顺眼了。
究其缘由,正是因为晁错,是如今汉室,法家最坚定的‘卫道士’。
这么说,或许会让人感到有些奇怪;
但如果弄懂法家,以及法家士子的追求,晁错对袁盎的厌恶,也就很容易让人理解了。
――按照《韩非子・五蠹》中的说法,法家最讨厌的五种人,分别是:
一、学者指战国末期的儒家;
二、言谈者指纵横家;
三、带剑者指游侠;
四、患御者指依附贵族私门的人;
五、工商之民。
韩非曰:此五者,邦之蠹也。
将韩非子所提出的这‘五蠹’总结概括起来,其实就是:儒生,说客,游侠,门客,商贾。
对于晁错这种法家出身,甚至以‘复兴法家’‘复兴申商之学’为己任的人而言,这五种人,是不需要有任何理由,就可以直接一剑杀死的人群。
因为在法家看来,韩非子所提出的‘五蠹’,就是破坏政权稳定的主要因素。
只要这五类人消失,那天地之间,就再也不会出现任何的问题。
再回过头来,看看袁盎,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最开始,因为地方豪强的身份,被强制迁入关中,而且还是商籍;(商贾)
――迁入关中之后,做过吕禄的门客;(门客)
――喜好儒家之说;(儒生)
――与季心、剧孟等天下闻名的游侠巨头私交甚笃;(游侠)
――在朝中,以‘给人出主意’安身立命,于朝野内外左右逢源,长袖善舞。(说客)
所以,总结概括而言,晁错厌恶袁盎的原因就是:袁盎这个人,把韩非子的‘五蠹’占了个满!
袁盎,是‘五蠹’的结合体!
这样说来,问题就很明显了。
晁错,是认为‘消灭五蠹,天下就能安宁’的法家卫道士;
而袁盎,是认为‘我要做一个集五蠹于一身的人’的滑头。
这两个人凑在一起,袁盎是个什么感受,天子启不好说;
但天子启很确定:晁错刚才那句‘看到袁盎那张脸,就想拔剑杀了他’,绝对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成份。
――晁错,是真的有这样的想法!
――并且不是主观意志,而是生理冲动!
这就好比后世,一个人讨厌蟑螂、跳蚤、爬虫、蚊子、蚂蚁等虫类;
结果有一天,这个人在家门口,见到了这些虫类的结合变异体・・・・・・
“袁盎是逃回来了,德侯,却是被刘濞扣下了・・・・・・”
静默良久,终还是天子启率先开口,将话题从袁盎这个‘五蠹结合体’身上移开。
却见晁错闻言,面上油然涌上一抹忧虑之色;
伸出手,将天子启身前的奏报重新拿起,再次递到天子启身前。
“德侯的事,陛下恐怕应该先放到一边;”
“――梁王,似乎已经给太后送回了书信・・・・・・・・・”
此言一出,便见天子启面色陡然一沉。
正要低下头,便闻殿门处,传来一声低沉,而又令天子启冷汗直冒的尖锐嗓音。
“陛下~”
“太后遣老奴,请陛下去一趟长乐宫・・・・・・”
・
“皇帝,难道不想解释解释吗?”
片刻之后,长乐宫,长信殿。
窦太后阴沉着脸,端坐于上首的御榻之上,冰冷的气质中,只突出一个‘生人勿进’;
至于陪坐于窦太后身侧的天子启,则面色僵硬的低着头,看都不敢看御案之上,那两份明明是两个人的字迹,却写着同样一句话的奏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耳边突然响起的咆哮声,只惹得天子启猛地一缩脖子,便是双手,都不安的抓弄起了衣袖。
在这一刻,天子启只想颁下诏谕,把窦婴和周亚夫两个人召回长安・・・・・・
然后将这两人绑在一起,用火箭射到外太空去!
――这特么是什么鬼默契!
也没见这俩人,平时关系有多好??????
天子启低头不语,却更惹得窦太后愈发恼怒。
“皇帝,就是这样对我儿子的吗!”
“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要把我儿子杀死在睢阳?!!”
怒不可遏的咆哮着,窦太后不忘拿起那两封奏报,再一把扔在天子启的脸上。
“就连哄骗我,都不能上点心吗!!!”
“哪怕让这两个混账,稍微改一两个字,而不是送回来同样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听着窦太后愈发嘶哑的咆哮声,天子启的头,却是越来越低,到最后,更是直接贴在了胸前。
――谁说不是呢・・・・・・
――哪怕那两个蠢货,稍微改上一两个字呢・・・・・・・・・
心中虽是这样想,但天子启却根本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任由母亲窦太后,歇斯底里的发泄一番,天子启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
稍打量一番窦太后的面上神容,才试探着开口道:“要不・・・・・・”
“――要不什么!”
不料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又被窦太后一声咆哮所打断!
“难道皇帝真要派人,告诉这两个混账东西:下次,不要再用同样一句话,来搪塞我吗!!!”
呃・・・・・・
也不是不行・・・・・・
咳咳咳・・・・・・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被母亲的咆哮声再次呛回去,天子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能像一个做错了事,又不知道如何改正的孩童般,深深底下头,抠起了自己的指甲缝。
此时的天子启,其实也是有苦说不出。
――对周亚夫,天子启确实有过类似的交代;
但天见可怜!
窦婴这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真的不是天子启暗中授意!
当时,为了不让窦太后起疑,天子启除了发出一道‘拜太子詹事窦婴为大将军’的任命外,便什么也没敢做!
从任命窦婴为大将军,一直到窦婴因军出征,东出函谷奔赴荥阳-敖仓,天子启愣是连见都没见窦婴!
对于窦婴如此‘懂事’,毫不迟疑的拒绝窦太后‘支援梁王’的命令,天子启自然是感到无比的欣慰;
但欣慰归欣慰,对窦婴,天子启真的没有过任何指示・・・・・・
“嘶!”
“嘶嘶!”
思虑间,耳边传来一阵抽泣声,惹得天子启小心翼翼的侧过头;
却见片刻之前,还在‘咆哮公堂’的窦太后,此刻已是瘫坐于榻上,无比哀痛的抹起了泪・・・・・・
“母后・・・・・・”
见母亲落泪,天子启也不由感到一阵不忍,眉宇间,也立时涌上一抹愧疚。
却见窦太后满脸泪光的抬起头,将涣散的目光,撒向不知哪个角落・・・・・・
“我、嘶・・・・・・”
“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啊・・・・・・”
“为了皇帝的宗庙、社稷,正在睢阳奋勇杀敌・・・・・・”
“那傻孩子,怕是到死都还想着:要帮哥哥一把子力气・・・・・・”
含泪说着,窦太后不由又绝望的闭上双眼,再昂起头。
“皇帝,是想杀了自己的弟弟・・・・・・”
“杀了自己唯一的弟弟・・・・・・”
“皇帝,是要杀我的儿子・・・・・・・”
“我唯一的儿子・・・・・・・・・・・・”
听着母亲这一阵哀痛欲绝的呢喃,天子启本还写满愧疚的心,却油然生出一阵苦涩。
唯一的儿子;
呵。
唯一的儿子・・・・・・
苦笑着侧过头,看着身边的母亲昂着头,紧闭着双眼,任由泪水从眼角低落,天子启,只觉得心如刀绞・・・・・・・
“母后,为什么要说,只有一个儿子呢・・・・・・”
“在母后面前,难道只有老三,自称‘儿臣’吗・・・・・・”
满是苦涩的话语声,却并没有让窦太后面上,那好似晚年丧子般的哀痛减弱丝毫。
也正是这毫不动容的反应,让天子启心中最后的一丝愧疚,在这一刻尽数飘散・・・・・・
“老三,也是我刘氏的藩王。”
“《削藩策》,是我刘氏安定关东、安定天下的百年大政。”
“儿臣,并没有想杀死老三;”
“老三,也不会死在这场战争之中。”
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悲痛,道出这几声明显有些冷淡的话,天子启便从御榻上起身,踱出两步,只给窦太后,留下一个绝情的背影。
“叛乱平定之后,儿臣,会把老三全须全尾的还给母后。”
“至于眼下,母后想做什么,儿臣也无法阻止・・・・・・”
天子启话音未落,于榻上瘫坐垂泪的窦太后,也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低下头,看向身前不远处,那道只依稀可见轮廓的高大身影,窦太后的面容之上,也逐渐涌上一抹淡漠。
“好。”
“我这就派人,叫邯郸的老五,去睢阳救我的儿子。”
“――让我的孙儿,去救我的儿子!”
“――让皇帝的儿子,去救我的儿子!!!”
随着几句话道出口,窦太后的面上神容,也从最初的哀痛,到淡漠,到恼怒;
再到最后,那咬牙切齿,却又难掩哀伤的复杂神容・・・・・・
“往后,皇帝也别再来长乐了・・・・・・”
“我,只是个妇道人家,如今一把年纪,眼睛也快要瞎了・・・・・・”
“坐在皇帝身边,我实在是觉得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就这样吧・・・・・・・・・”
“全当我,从来没有过皇帝这个儿子・・・・・・・・・・・”
语颤着道出此言,窦太后便缓缓从榻上起身,满目哀痛的回过身;
拄着手中鸠杖,一边颤巍巍朝后殿的方向走着,嘴上一边不忘轻声呢喃道:“皇帝,要杀我儿子・・・・・・”
“皇帝,要杀我儿子・・・・・・・・・”
“我,没皇帝这个儿子・・・・・・・・・・・・”
而在御榻前,听着耳边传来的呢喃声,天子启却依旧没有回过身。
只双手背负于身后,缓缓昂起头,闭上眼,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母后,又何曾把儿臣,当自己的儿子来看待呢・・・・・・”
“母后,又何曾记得!”
“――何曾记得自己,还有另一个儿子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