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大哥刘荣的安危,近乎尽托付于兄长刘彭祖之手,刘胜也还是没忘交代夏雀:看好临江王。
这句‘看好刘荣’,指的当然不是限制刘荣的人生自由,而是注意刘荣的人生安危。
――刘荣,是被刘胜亲自前去中尉府,又当着整座长安众目睽睽,堂而皇之的接回太子宫的。
万一刘荣真在太子宫出意外,那刘胜,可就真真是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用一句‘大哥如果死,那我也不活了’,将兄长刘彭祖可能生出的危险念头剔除,又以一句‘临江王有事,整个太子宫陪葬’,对整个太子宫上下做下交代;
一切都安排好之后,刘胜才优哉游哉的走出宫门,却是看都不看等候于宫门外的郅都一眼,便自顾自坐上马车,径直朝着天子启所在的未央宫而去。
见刘胜终于出现,郅都自是赶忙迎上前;
被刘胜视若无睹的晾在原地,又不由得一愣。
待刘胜乘车走出去好远,才派人折回,将自己的去向告知自己,郅都才沉着脸,也跟着刘胜离去的方向走去。
――在未央宫宣室殿,天子启,等候已久・・・・・・
・
“儿・・・・・・”
“――跪下~”
于司马门外规规矩矩的下车,徒步走到宣室殿外,再经人通传,刘胜才终于如愿出现在了宣室殿内;
得见天子启当面,刘胜都还没来得急见礼,便闻御榻之上,响起天子启一声低沉的‘跪下’。
不假思索的跪下身,对天子启默然一跪拜,正要开口,却再次被天子启抢了先。
“太子此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于朕呐~”
“安?”
阴阳怪气的语调,自引得刘胜僵笑着抬起头,下意识就要开口说些什么;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只面色澹然的侧过身,望向身旁不远处,面上已呈惊惧之色的卫绾。
目光虽落在卫绾的身上,但手指,却是虚点向跪在殿中央的刘胜。
“朕这个太子啊~”
“怎么说呢・・・・・・”
“――刚做太子没多久,就已经要骑在朕的脖子上,以号令天下了;”
“想来日后,卿做了太子傅,也难逃如此命运。”
“到时候,就看在朕这张老脸的份上,稍忍耐一下吧・・・・・・”
・・・
“又能怎么办呢~”
“――如今这汉家,已经不是朕说了算咯~”
“嘿;”
“嘿嘿・・・・・・”
天子启说话的功夫,郅都也姗姗来迟,只对天子启稍一拱手,便在天子启的目光示意下,默然走到殿侧坐下了身。
而在郅都落座之后,天子启那似是澹然,实则却满带着讥讽的目光,便再次移回到了刘胜身上。
“说说吧~”
“说说太子此来,是有什么吩咐,要交代朕去做?”
“――大胆说;”
“朕这把骨头,也还能供太子差遣几年・・・・・・”
听着耳边,传来天子启一句接着一句的诛心之语,刘胜几欲开口,都是面色僵硬的低下头去。
但在天子启又一声‘太子有何吩咐’道出口之后,刘胜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继续沉默下去了・・・・・・
“儿臣,斗胆;”
“请父皇降罪・・・・・・”
开口第一句话,刘胜便将态度摆正:儿臣前来,是向父皇告罪的。
如此端正的态度,也是让一旁的卫绾面上惊惧之色稍缓;
但天子启,却显然还没有彻底消气,或者说,单只是刘胜端正的态度,还不足以让天子启息怒・・・・・・
“降罪?”
“――朕,治太子的罪?”
・・・
“太子殿下,这是说笑了吧?”
“――太子国朝储君、宗庙社稷之后;”
“朕何德何能,敢治太子的罪?”
“莫说是让朕,去治太子的罪了。”
“太子能别治朕的罪,让朕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就足以让朕沐浴更衣,焚香祷告于太、高二庙。”
・・・
“太子,还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来消遣朕这把老骨头了。”
“有什么吩咐,直说便是。”
“朕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断不敢违背太子的旨意・・・・・・”
又是一番诛心之语,只惹得刘胜,乃至于御榻一侧的卫绾、跪坐殿侧的郅都,都不由一阵冷汗直冒。
说到最后,天子启本还带着戏谑、玩味的语调,也已有些阴沉了起来。
本就被天子启这番阴阳怪气的话,弄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又听出天子启已逐渐溢出的恼怒,刘胜终也只得跪直身,对天子启沉沉一叩首。
虽未开口,也没吐出哪怕一字,但毕恭毕敬的一叩首,也依然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儿臣有罪,儿臣知错,儿臣认罚。
只不过,刘胜如此恭顺的姿态,也仍旧还是没能阻止天子启,将那明显夹杂着怒火的阴森目光,移向身旁的卫绾。
“朕老了~”
“最近,总是记不住事。”
“还要劳烦卿,稍微提醒一下朕;”
“――我汉家的中尉,权、责者何?”
天子启此言一出,便见老好人卫绾赶忙站起身,一板一眼的对天子一叩拜。
行全礼数,才维持着跪地拱手的姿势,朝天子启深弯下腰。
“禀奏陛下。”
“中尉,本是秦官,主要负责拱卫京师;”
“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沿用了秦中尉一职,依旧负责拱卫都城长安,并亲掌北军。”
“虽然并不在九卿之列,但和九卿同级,都是中二千石的秩禄・・・・・・”
・・・
“中尉属下,有两丞、两候,以及司马、千人若干,都是千石的品秩。”
“属官有中垒、寺互、武库、都船四令丞;都船、武库有三丞,中垒有两尉。”
“寺互原属少府,于先帝年间归入中尉,秩比千石,有左、右二监。”
“除了掌北军,以拱卫京师长安的职责之外,长安各处城门,以及城墙的防务,也都在中尉的职责范围之内・・・・・・”
一丝不苟的跪躬着身,为天子启的提问给出标准答桉式的回答,卫绾便对天子启再稍一拜。
便见天子启缓缓点下头,又稍侧目瞥了眼跪在殿内的刘胜,随即再问道:“那太子呢?”
“我汉家的储君太子,应该是怎样的地位、拥有怎样的权利;”
“比之中尉,又如何呢?”
・・・
“还有;”
“朕实在是有些记不清,临江王,是为何被招入长安的了。”
“还请卿提醒一下:临江王,究竟犯了什么罪?”
“朕先前,又是让谁去调查此事?”
“临江王的罪过,是否是太子能插手,又是否是太子有权干涉的呢?”
见天子启‘问’起真正的关键,卫绾的面容之上,只立时闪过一抹惊慌!
下意识侧回过头,用眼角瞥了刘胜一眼,却并没有从刘胜的面庞之上,看到意料中的惶恐、羞愧之色・・・・・・
“唉・・・・・・”
“太子,可真是・・・・・・”
“罢了罢了~”
“日后,再慢慢教导吧・・・・・・”
如是想着,便见卫绾悄摸一阵摇头轻叹;
待天子启略有些不耐的发出两声轻咳,才又再次昂起头,对天子启再拜。
“禀陛下。”
“按照太祖高皇帝为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孝惠皇帝指定的礼法、制度,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应当是位比诸侯,礼同九卿。”
“太子所居住的宫室,应该称之为:太子家;太子的亲信属官,应当称呼太子为:家上。”
“论制,太子可以拥有一部司马的军队,作为太子亲军。”
“太子家的属官,以朝堂为参照,分别有太子太傅、太师、少保,都负责教导太子。(太子三公)”
“另外,还有太子詹事、洗马、庶子、舍人、中盾卫、门大夫等(太子九卿),分别负责太子宫中的事务,以及太子出行、太子与陛下往来的事宜。”
・・・
“根据礼制,除太后、陛下、皇后之外,无论是朝臣百官,还是公侯贵戚,亦或是内外藩王、宗亲诸侯,都应当视太子为君。”
“但在有关于国事、朝政的事务上,太子并不具备命令、调遣任何朝堂有司属衙的权力;”
“除非陛下亲自诏允,否则,太子能号令的,便只有太子宫中,除太傅、太师、太保之外的属官・・・・・・”
根据自己的记忆,将汉太子的权利次序道出,卫绾的话语声明显一滞;
再看了看身后的刘胜,才又无奈的继续道:“至于临江王・・・・・・”
“呃,是因为在兴建王宫时,不顾王相、内史的阻拦,将江陵太庙的外墙毁去、将原本属于太庙的区域,纳入了自己的王宫。”
“得知此事,陛下便令临江王入朝,并让廷尉、中尉一同调查此事。”
“而这些事・・・・・・”
“这些事・・・・・・”
・・・
“这些事,并非是太子所能、所应该插手的。”
“无论是调查诸侯王的罪过,还是有关太庙的事,都不是太子所能决定、所能干涉的;”
“尤其是事关太庙的事,太子,断然没有横加干涉的道理・・・・・・”
最后再道出一语,卫绾终是长出一口气,随即站起身。
同样是一板一眼的整理冠帽、衣袍,又一丝不苟的对天子启躬身一拜;
但即便隔着足有十几步的距离,刘胜也依旧能明显感觉到:卫绾对天子启的这一拜,分明带上了些许恳求。
――还没成为太子傅的卫绾,正因为刘胜的‘错误’,而恳求天子启・・・・・・
“太子认为如何?”
面色复杂的抬起头,望向卫绾朝天子启躬身行礼的背影,刘胜心中,只一阵五味杂陈;
又闻天子启低沉的嗓音传入耳中,刘胜便也只得将目光侧移,却见天子启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已是毫不加以掩饰的愠怒。
“中郎将转任太子太傅的事,朕已经和太后商量过了。”
“要不了多久,中郎将,就要做太子的老师了。”
“――如何?”
“中郎将这番话,太子认为,说的对不对呢?”
・・・
“如果不对,还劳太子明言:哪里不对、为何不对;”
“如果对・・・・・・”
说到这里,天子启终是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恼怒强自按捺下去些,才稍侧过身,将受指向默然跪坐于殿侧的郅都。
“如果太子认为,中郎将说得对,那就给中尉一个交代吧。”
“――临江王,是中尉奉朕之令,囚禁于中尉府的。”
“结果太子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将临江王接走;”
“中尉上门,太子更是面都不见?”
・・・
“太子这么做,肯定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朕‘区区’天子之身,也断然不敢妄议太子的举动。”
“但再怎么说,中尉,也是奉朕之令行事。”
“就请太子,看在朕这张老脸的份上,给中尉一个交代吧・・・・・・”
“――毕竟为了此事,中尉也已经在太子宫外,已经风吹日晒了足足两天;”
“若不给个交代,恐怕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
最后道出一语,天子启也终是彻底沉下脸去,将阴恻恻的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刘胜身上。
感受到天子启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令人嵴背发凉的阴凉,纵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刘胜也不由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天子启话中深意,刘胜如何不明白?
天子启,并非是要刘胜,给中尉郅都一个交代;
――天子启是要刘胜,给自己一个交代!
如果今日,刘胜给不出一个令天子启满意的交代,那刘胜从中尉府将刘荣劫走的事,非但无法让刘荣解困,甚至还会让刘胜自己,都被这个巨大的漩涡吸进去。
万幸的是:早在从太子宫出发,到未央宫面见天子启之前,刘胜便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切;
更准确的说:刘胜此番入宫面圣,为的,也正是就自己劫走刘荣的是,给天子启一个交代・・・・・・
“呼~”
“但愿老爷子,还能听得进去话・・・・・・”
在心中如是给自己打打气,再连做好几个深呼吸;
做好心里建设之后,刘胜终还是直起腰杆,昂起头,目光毫不躲闪的对上天子启那深邃、阴冷,又不时闪过些许恼怒的双眸・・・・・・
“儿臣,谨奏。”
“临江王损毁江陵太庙一事,儿臣认为,另有隐情。”
面色澹然的道出一语,再小心打量一番天子启面上神容;
确定天子启面上,没有表露出类似不耐、烦躁之类的情绪,刘胜才暗下稍松一口气。
随后,刘胜便当着自己未来的老师――卫绾,以及当朝中尉郅都的面,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摆在了天子启面前。
――认理不认人,帮理不帮亲,是圣人才能具备的、理想状态下的道德品质。
很显然,刘胜,并不是圣人;
汉家的天子,也从不曾出过‘圣人’・・・・・・
“早在先帝之时,削夺诸侯王权、兵权的提议,就已经在朝堂上出现;”
“到父皇继位之后,故内史、现任御史大夫晁错,更是亲自奉上《削藩策》,以劝父皇削藩。”
“到去年年初,吴楚七国之乱,惹得天下战火遍地,百姓为战火荼毒,民不聊生。”
“叛乱平定之后至今,这一年半的时间里,长安朝堂一直在忙于削夺诸侯王的权利。”
“――为的,是避免吴楚之乱那样的惨剧,再次让天下人被战火所摧残。”
“而这便足以证明:临江王,是不可能损坏江陵太庙的。”
铿锵有力的一语,只引得一旁的卫绾、郅都二人微微一愣,便见刘胜满是自信的昂起头。
“一者,自吴楚之乱之后,我汉家的宗亲诸侯,都被削夺的很多权力。”
“就连楚王那样的长者、梁王这样的壮年宗室,都已经无法决定封国的很多事。”
“――楚王、梁王尚且如此,更何况才刚获封不久,且还没加冠成人的临江王呢?”
“才刚获封、刚就藩,连自己的王都都还没熟悉的情况下,就算临江王真的下达‘侵夺太庙土’的指令,又有谁人会听从呢?”
接连发出两问,刘胜便满是笃定的咬咬牙,对天子启沉沉一拱手。
“所以,儿臣认为:临江王侵夺江陵太庙土一事,定是有小人从中作梗,蓄意污蔑!”
“既然是污蔑,那临江王,就不应该再待在中尉府、再被囚禁于牢房之中。”
・・・
“再者,父皇令中尉囚禁临江王,也只是让临江王在中尉府暂住,以等候父皇处置。”
“既然如此,那临江王为何不能在太子宫,等候父皇的处置呢?”
“难道太子宫,比不上中尉府的牢房吗?”
“难道临江王不更应该住在儿臣的太子宫,而非是暗无天日的中尉大牢吗?”
面不红气不喘的道出此语,刘胜仍不忘侧过身,望向殿侧的郅都。
虽然没有开口,但那无比生动的目光,分明是在问郅都:中尉说说看,是这个道理不是?
接收到刘胜的眼神示意,尚还为此事感到羞恼的郅都,自然没有兴致做出反应。
倒是御榻之上,天子启余怒未消之下,暗啐了一声:胡搅蛮缠。
但也正是这牢骚性质的‘胡搅蛮缠’四字,却刚好给了刘胜机会。
――引出正题,表达核心观点的机会・・・・・・
“或许在父皇看来,儿臣没有任何证据,就说临江王是被冤枉、污蔑,分明是在胡搅蛮缠。”
“但儿臣听说:如果做父亲的触犯了法律,那儿子就不应该检举父亲;”
“如果丈夫触犯了法律,妻子也同样不应该检举丈夫;”
“主人触犯了法律,奴仆,也还是不应该检举。”
“――这在萧相国制定的《汉律》之中,被统称为:非公室告。”
“太祖高皇帝制:凡子告父、妻告夫、奴告主,皆非公室告,郡县地方勿听。”
・・・
“所以,儿臣并非是在胡搅蛮缠,而是和民间百姓一般无二的,在回护和自己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
“儿臣听说:道理,是和外人讲的;”
“――亲人之间,则应该讲情谊,而不是讲道理。”
“就算父皇认为,儿臣这是在胡搅蛮缠,儿臣也依旧认为:道理,不是讲给亲人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