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始皇帝陵所在的陵山,骊山对于嬴秦社稷的存在意义,是毋庸置疑的。
早在八十多年前,始皇帝下令凿空骊山内部,以铸秦始皇陵时起,骊山对于秦人,就已经具备了极为特殊的意义。
所在,即便再怎么不承认秦的功绩乃至于合法性,甚至是一口一个‘暴秦’,但在国祚鼎立之后,刘汉王朝也并没有太刺激老秦人。
当然,这里的‘没太刺激’,也就仅限于不去刻意毁坏骊山始皇帝陵,不去刻意在骊山周围,设置不适合出现在‘王陵’附近的设施。
――没错,是王陵,而不是皇陵。
至少在理论上,嬴政在如今汉室的地位,是‘秦王政’,而非‘始皇嬴政’;
自然,嬴政的陵寝,便也就是‘骊山秦王陵’,而非‘骊山秦始皇陵’。
若是皇陵,自然是整座陵山之上,都不可以有除祭坛、庙宇之外的其他任何建筑,周遭五到十里更是只能有为其守灵的人家。
但既然是王陵,那在礼法上自然就矮了一头。
再加上这还是不被承认的前朝王陵,就更使得刘汉王朝对这座‘王陵’的态度,也只能局限于‘我不刻意去毁坏,但你也别奢望我去刻意维护’的程度。
对此,已经改以‘关中人’自居的老秦人,也已经是习以为常。
至于骊山厩,说是‘骊山厩’,其实距离骊山也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
毕竟是偶像的陵寝,太祖刘邦就算是出于政治考虑而不承认嬴政、不承认嬴秦,却也丝毫不影响他下达一条非正式命令:任何人不得对骊山秦王陵不恭。
于是,本就远距骊山十几里的骊山厩,自此又往外挪了七八里・・・・・・
“陛下・・・・・・”
“到了・・・・・・”
当刘胜乘坐御辇,来到那处明显已经年久失修,且隐约散发出粪便气息的马苑外时,百官公卿早已是恭侯于此。
见圣驾抵近,这些人也无不面露羞愧的低着头,又不时间复杂的目光,撒向站在人群最靠前位置,身形正微微发颤的太仆袁盎。
――已经不用进去看了。
单就是飘散在空气中的牲畜粪便味,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不同于牛、羊等用来产奶或产肉的牲畜,马匹作为交通运输工具,对于居住条件和饲料,都是有着可谓‘严苛’的超高要求的。
包括但不限于:休息用的马厩要干燥、通风、温度适宜,食用的饲料要精细、干净、营养均衡等等。
更何况这骊山厩,是专为禁中骑郎提供战马的。
何谓禁中骑郎?
用相对简单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跟随皇帝出行的花架子护卫中,骑着马的那一波人。
再说直白点,就是天子仪仗队的骑兵仪仗队。
为这样的部队提供马匹,虽然不需要骊山厩输出多么高大、强壮,甚至具备实际战斗力的战马,却也至少要保证马匹健康,以及至少看上去高大、强壮。
但此刻,在口鼻间回荡的粪便气味,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整个骊山厩,怕都是找不出几匹没病的马・・・・・・
“罪臣・・・・・・”
“――太仆且不急认罪。”
刘胜皱眉上前,袁盎忙不迭便要跪倒在地,道罪之声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刘胜清冷的一声轻呵所打断。
既然已经来了这里――来了这距离长安好几十里地的骊山厩,刘胜就肯定是有把握的。
若不然,万一大张旗鼓的来一趟,结果啥事儿没有,刘胜这个天子的脸面往哪儿放?
实际上,以骊山厩为首的关中诸外苑的问题,早在去年年初的时候,就已经被周仁源源不断的送进未央宫,送到刘胜的面前。
当得知这些状况的时候,刘胜可谓是又气,又觉得好笑。
――气的是文景二弟省吃俭用,恨不能拿麻布缝天子冠玄穿、拿树皮煮汤喝,一枚铜钱掰成八百瓣来花;
结果父祖艰苦省下来,用于马政建设的专项经费,却让整个太仆马政系统吃的肥头大耳,满嘴流油。
至于好笑,则是笑袁盎这个太仆,堂堂九卿之身,居然连自己的底盘都守不住,任由自己的权力范围被各方势力――被各方阿猫阿狗小虾米肆意吞噬。
尤其做这些事的――做这些事来坑袁盎的,恰恰就是袁盎过去引以为傲的‘遍天下之好友故交’。
现在,袁盎落马在即,生死亦不过在刘胜一念之间。
而那些借着袁盎中饱私囊的人,此刻却早已不知去了何处,过上了悠闲地富家翁生活・・・・・・
“即刻清查骊山厩的档案户渎,查验马匹数量。”
“再调未央厩的官员,来查看骊山厩每一匹马的状况,悉数记录成册。”
“――敢有妄语欺君者,族!”
隐含阴戾的一个‘族’字从刘胜口中道出,惹得在场公卿百官无不战战兢兢,只本能的深低下头,祈祷着这场风波不将自己也卷进去。
而在人群最靠前的位置,袁盎早已是面如死灰,只呆愕的跪在地上,静静等候着命运的制裁。
这,也正是刘胜最感到愤怒、最怒不可遏的点。
――袁盎知道!
――袁盎知道骊山厩发生了什么,如今又是个什么状况!
在刘胜表示要来骊山厩看看时,袁盎就已经面露虚色;
而在刘胜出现在骊山厩外时,袁盎,就已经基本不再抱有‘生’的希望了。
正所谓:知其不能为而为之,或为大毅力,或为大罪孽。
显而易见,袁盎明知故犯,绝不是为了什么远大而恪守原则,而是明知这么做会造成的结果,却依旧纵容,甚至是助纣为虐。
“禀奏陛下。”
不多时,刘胜交代下去的事,就已经算是有了着落。
――刘胜说是‘让未央厩的官员来’,但实际上,又怎么可能是专门再派人回长安?
早在刘胜乘坐御辇,从未央宫出发前往这骊山厩时,未央厩的审查官员,就已经在北军禁卒的护送下来到未央厩,查看骊山厩的状况了。
等刘胜姗姗来迟,早就被大致汇报给刘胜的骊山厩现状,更是已经被未央厩的官员细细罗列,并准备成册。
待刘胜开口道出那句‘去查查什么情况’,未央厩的官员们也只是象征性的再在厩内转了一圈,而后便将已经准备好的奏疏,送到了刘胜身旁的谒者仆射:汲黯手中。
“念。”
“让百官公卿都好好听听,太仆这些年干下的好事。”
听不出丝毫感情的清冷语调,惹得在场众人心下又是一沉。
便见汲黯面色严峻的拱手领命,旋即摊开手中奏疏;
只稍扫了一眼,便略有些惊诧的深吸一口气,还不忘下意识瞥一眼跪在不远处的袁盎。
调整好因惊骇而紊乱的鼻息,才昂首挺胸,再清了清嗓。
“根据相府所收录的档案,骊山厩,设立于太祖高皇帝九年,最开始有良种马驹一百匹,母马四十匹,种马二匹。”
“吕太后掌政,吕氏子侄吕他为厩令,上下其手、中饱私囊,骊山厩存马有过半被售卖到长安东市。”
“太宗孝文皇帝四年,以内侍张驹为厩令,增马百匹。”
“太宗皇帝七年、九年、十四年、十九年,各有关东宗亲诸侯所赠良马,大半皆入骊山厩。”
“太宗孝文皇帝二十四年,监国太子奉太宗皇帝、薄太后之令颁诏:开少府内帑,以兴马政。”
“自太宗孝文皇帝二十四年开始,一直到当今新元元年,除去发生吴楚七国之乱的先孝景皇帝四年,骊山厩所得马政款累年递加。”
“太宗孝文皇帝二十四年,为少府内帑所拨马政专项款,共计一千二百万钱;”
“先孝景皇帝元年,为少府内帑所拨购马款、养马钱,共计二千一百五十万钱。”
“到当今新元元年・・・・・・”
念到一半,汲黯便再一次本能的撇了袁盎一眼,才再深吸一口气,语调满是沉重道:“当今新元元年,太皇太后懿旨:大开少府内帑,以告天下凡汉之厩养马、育马,以从速、从多、从良为要。”
“是年,太仆共得少府内帑所出购买款、养马钱等,共计九万万七千六百万钱。”
“其中,单只骊山厩,便得钱四千万余・・・・・・”
・・・
・・・
・・・・・・
在汲黯话音落下之后,骊山厩外的空旷地,陷入了足足数十息的沉寂。
所有人的低着头,沉着眉,似乎是无颜对上刘胜那好似要杀人的阴冷双眸。
九万万七千六百万钱。
刘舍记得很清楚:去年相府国库的农税总收入,是粮米四千一百万石左右,折钱不过二十万万出头;
由于当时少府无主,所以少府内帑的口赋收入,也同样送到了相府由刘舍过目,总计七万万钱。
虽然这是因为当今天子胜,在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将口赋从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降低为四十钱’的基础上再次减半,减为每人每年二十钱,但这也是普天之下凡汉之民,每人拿出二十钱所凑出来的。
而在去年,太仆从少府直接得到的马政款项,便接近了国库全年财政收入的一半,并大幅超过了少府内帑的口赋总收入。
如果只算国库的农税收入,以及少府内帑的口赋收入,太仆去年得到的马政拨款,便超过了整个汉室全年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
而在得到如此大力度的资金支持后,袁盎这个太仆在马政这一项上所取得的‘成绩’,实在是令人为之感到惊叹・・・・・・
“经查,骊山厩在册马匹三千一百九十四匹,其中种马七十九,母马八百六十四,驽马一千六百七十一,未出栏马驹五百八十。”
“现存马匹:种马四匹,母马三百一十四匹,驽马无,马驹五百八十。”
“经过未央厩核查,骊山厩本该存有,却并不存在于骊山厩的种马七十五匹,皆为骊山厩令窦完以‘资费不足’的名义卖出,共得卖马钱一百七十万”
“――此事,由骊山厩令亲拟书档,为太仆所批准,文书盖有太仆印。”
“骊山厩本该存有,却暂时并不存在于骊山厩的驽马一千六百七十一,都以‘租借’的名义借了出去,日租一钱,且由骊山厩承担饲料。”
“此事,同样得到了太仆的准许,并有太仆印为证・・・・・・”
说到这里,汲黯才终于合上了手中白纸,恭敬的将其双手捧到刘胜身前。
待刘胜身旁的宦者令夏雀替刘胜接过,汲黯才轻叹着退到了一旁。
只是看向袁盎的目光中,多出了过去从不曾有过的一抹鄙夷。
――袁盎,在挖国家墙角。
至少是在默许某些人、某些势力,在自己的地盘,凭自己的权力肆无忌惮的挖国家墙角。
而且挖墙脚的力度,堪称推土机・・・・・・
“年得马政款九万万余,却还是以‘资费’不足为由,将七十九匹种马卖出了七十五匹・・・・・・”
良久,刘胜终还是冷着脸,看向跪在身前不远处的袁盎,手握那已经被卷成‘纸棍’的报告,恨不能将其捏碎。
“七十五匹种马,总共就卖了一百七十万钱,折金不过一百七十金?”
以堪称诡异的平静语调,发出这一声诛心的反问,刘胜目光仍紧紧锁定在袁盎身上,只嘴上问起袁盎身后,藏在人群中的母舅贾贵。
“去岁,太皇太后诞辰,朕记得少府专门去了趟箫关,去接一匹北地送来的良驹,作为送给太皇太后的礼物。”
“那匹良马,少府是花多少钱买来的?”
被刘胜毫无征兆的点名,贾贵只没由来的心下一慌;
待反应过来刘胜所提的问题,又满是迟疑的看了看袁盎。
最终,也只得无奈的低下头去,再上前两步。
“禀奏陛下。”
“那匹良驹,是臣托雁门守,自云中城互市寻得的胡马。”
“其高九尺,其健如蛟,气势非凡。”
“购此马,单只是那胡商,便要了臣千金。”
“再算上自雁门送来长安的一应资费,此良驹共耗臣家赀,一千五百金不止・・・・・・”
“――那比起骊山厩的种马,那匹良驹优之?劣之?”
“稍・・・・・・稍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