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听罢,怔怔的看着宫墙下方的陈群。
颍川陈氏的青年一代优秀子弟,一直在黄琬州府之中任职,他自然是知道的。而且,颍川陈氏对袁氏虽算不上归附,却是也支持,亦可称作盟友,然而这一次,他和黄琬一样,选择站在了袁氏的对立面。
甚至很恶劣。
陈群竟于两军阵前,公然叫嚣自己去死?
甚至都不是劝降,而是劝死。
袁绍只觉呼吸压抑,渐渐的喘气都困难起来,然而他想反驳什么,却发现,完全无法反驳。
袁氏一族,传至他这一代,真就沦落到了这般地步,弟弟袁术因为僭越,已经死于渤海王之手,如今,自己也面对大军重重包围,困兽之斗,形容的也十分贴切。
最讽刺的,率军这些大军的各路将军,竟然是袁绍昔日的麾下诸将,思量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难道,这真的是人心向背,袁氏大势已去?
想到此处,袁绍不仅心痛,手还微微发颤,于是他反手握着剑柄,紧了紧。
袁绍立于城头,看着下方陈群,沉默不语。
陈群昂首与之对视片刻之后,挥挥衣袖,掉头回去。
劝死失败?
刘擎看着城头上的人,并无过份举止,也没有谩骂,发泄,似乎静得出奇,细细想一想,或许正因如此,外表的安静,反应的是内心的波澜,有些人,就是如此。
否则,袁绍那一口老血,也不会吐得如此容易。
刚刚还在设想,陈群一席话语,袁本初羞愧难当,当初拔剑自刎,于是便多了一个陈群骂死袁绍的名场面,这陈群恐怕要名扬天下了。
想不到,袁绍未能如他所愿。
不过,袁绍突然不见了,他走到了宫墙后面,离开了刘擎的视线。
袁绍退后数步,对众人道,“孔璋,元图,谭儿,如今四门皆危,无人坐镇,你四位速速前去主持大局吧!”
“袁公,那此门……”逢纪问。
“自然由我亲自坐镇。”袁绍回道,抖了抖手中之剑,一副要与敌决战到底的架势。
“主公,陈群乃是反复无常之小儿,方才之言,无需介怀。”陈琳劝道。
“孔璋放心,当务之急,乃是各门防务,你便去西门,元图,你去东门。”然后,转身看着袁谭,细细道:“谭儿,你初掌军事,颇有天赋,如今形势危急,已经是存亡之战,城北防务,便交给你了。”
袁谭当即拱手回道:“父亲放心,我与宫城共存亡!”
袁谭的表态也很简单粗暴,不容置否,说完,便转身跟上陈琳逢纪两人。
待他们离去,又过了片刻,就在刘擎等得有些无法忍受之时,袁绍再度在城头露面,袁绍放言一声:“请渤海王一叙!”
刘擎听闻,并不意外,当袁绍对陈群置之不理的时候,刘擎就知道,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他来面对,有些名场面,也只得他来。
刘擎驾马上前数步,直至城下,一直看着上方,感觉距离刚刚好,便停住马蹄。
“本初,这是我们第几次见面了?”刘擎道。
袁绍英气的眉头一蹙,显然,刘擎第一句话,便令他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
第一次见面,是在冀州渤海郡,那时候,渤海郡尚未复国,然而刘擎却带着一纸诏命,当着众多宾客幕僚的面,宣布渤海国复,刘擎承袭王爵,成为新的渤海王。
初次见面,便被狠狠打了脸。
而第二次见面,又让袁绍想起了人生中的一次重大失败,河内之战,大败,三万大军,仅有千百将士随自己逃回河水之南,此败不仅宣布陈留会盟彻底失败,也让讨董计划,特别落空。
讽刺的是,袁绍自己,最后却需要渤海王出面来救,才堪堪保住了命,带领精锐骨干逃回,自己也欠下渤海王一大堆粮食。
第三次,就更加不堪回首,不忍直视了,濮阳之战,吕布陈宫投渤海王,最后渤海王以一支精锐骑兵,在万军丛中,将他一举擒获,这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袁绍当了俘虏,最后袁氏以百万石粮草赎人,间接导致了青州黄巾的失控,事后,青州百万黄巾,归降渤海王,而渤海王则用袁氏之粮,以资青州黄巾,彻底稳住了青州的基本盘,这也使得袁氏对青州的影响力,直接为零,甚至间接影响到了徐州。
想到此处,袁绍不由得一阵苦笑。
原来,自己一直一败涂地,却为何还要选择与之为敌呢?
袁绍旋即想起了两人第四次交锋,梁国之战。
渤海王百骑入梁国,颜良文丑率军数万精锐新军,可以说在梁国布下了天罗地网,然而渤海王竟真的钻了,不仅钻了,还将巨网撕扯得粉碎,最后连颜良文丑二将,都几近战死,最后重伤被俘虏,最后的最后,不只是受了什么蛊惑,他们选择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本初,在想什么呢?”见袁绍不说话,刘擎问道。
“在想本公是如何输给你的!”袁绍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
袁绍嘴里的输,便是上一回,渤海王大军攻城,与黄琬里应外合,夺了汝阳城,而他,撤退败退宫城,开始了困兽之斗。
“本初,你诛杀宦官之时,尚且是个有志男儿,如何回到汝南故地,却变得如此模样?是袁氏造就了现在的你,还是你造就了现在的袁氏呢?”刘擎问。
袁绍沉默数息,这道题,他不会做。
“只怕是相互造就吧。”刘擎一语掷地。
袁绍没有否定,但也没有说话。
刘擎稍稍一想,也没有特别的想法,开门见山道:“本初,念你对汉室建过些许功劳,本王有一话,望你静听!”
“说!”
“如今天下纷争,四方待定,本王已平十之八九,天下太平之日,已近在眼前,不如本初为这即将到来的太平盛世,献上一功,如何?”
袁绍眼角一颤,问:“如何献功?”
刘擎莞尔一笑,旋即恢复正色。
“请本初赴死!”
“毫无新意,战是死,不战亦是死,本公为何不战!”袁绍道。
刘擎却说:“若本王说,死你一人,袁氏可存呢?”
袁氏目光陡然一聚,似乎刘擎戳中了他的命门,他袁本初不俱死,但他害怕失去,失去城池,失去忠臣良将,失去田地和钱粮,最后,连袁氏,也一无所有。
如今大势已去,袁绍自知无论如何战斗,都无法抗衡渤海王的大军,失败,已经注定,而袁氏,也会随着自己的失败,彻底覆没。
前车之鉴,便是袁术。
袁术败后,亲眷尽数斩首,袁术一脉,直接绝了。
“如何存在?”
“袁氏子弟,悉数贬为庶民,自你辈起,三代以内,不得从政!”
“包括我的儿子?”袁绍问,他有三子,袁谭,袁熙,袁尚,分别为十六岁,十三岁,十岁,如今,俱困在宫城之中。
“自然!”刘擎一口答应,对刘擎而言,袁绍的死,其意义比几个小儿的性命,要大得多。
刘擎要用袁绍自绝,以袁氏彻底失败,来告诫天下士族士子,士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士族该何意自处。
袁绍没有料到渤海王会同意的如此之快,便随口问了句:“我该如何相信?”
刘擎笑笑,昂首放言:“本王身后,有豫州牧黄琬,有兖州牧曹操,有刚刚归顺本王的颜良文丑,还有颍川郭氏、陈氏子弟,更有万千将军,本王起兵数年,在阵前将士面前,从未说过半句不实之语。”
刘擎声音洪亮,不仅城头的袁绍和将士,就连刘擎身后的将士,也听得一清二楚。
“众将士,本王可说过半句不实之言?”刘擎大声一问。
“没有!没有!没有!”将士齐声呼喊,声音震天。
刘擎笑了笑,“听见了吧!”
齐整的尖啸令袁绍心头发颤,展现出来的恢弘士气,进一步瓦解了袁绍的反抗之心。
好似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呢喃:放弃吧,放弃吧。
罢了!
袁绍心一横,一把拔出宝剑,竖于面前,两眼细细打量着这柄他亲手磨了数年的宝剑之上。
刘擎见此情景,不由得想起一首诗。
“十年磨一见,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刘擎当众嚷道。
袁绍一听,竟鼻子一酸,两眼一红。
这不是他一直以来的磨剑心态么。
渤海王随口一言,竟是绝句,而且将其心中所思所虑,毫无保留的展示出来,昔日,他便是以此剑,斩杀山贼流寇,以此剑,斩杀奸臣宦官,而后很长的一段岁月中,再未拔出过此剑。
“呵哈哈哈!”袁绍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最知我者,竟是我一生之敌!”袁绍叹道。
一声长叹过后,袁绍心头竟然浮现些须悔意。
若是坚持磨此剑,再以此剑斩天下不平之事,如此,会是怎么样的一条道路。
袁绍突然想到了曹操。
自从曹操拒绝了陈留会盟,之后,便随一路顺风顺水,一说是平步青云,也不为过。
现实没有若是,袁绍回过神来,一步跨上城头,袁绍近卫连忙上前,欲扶住袁绍,却被袁绍一个眼神阻挡了回来。
“无我明亮,不得靠近,我死之后,尸体归渤海王!”
袁绍一袭话语说罢,便抽剑架博,高深喊道:“请渤海王记得是紧今日所说之言!”
“本初放心,定当谨记!”刘擎望着城头,朗声答道。
袁绍旋即转过身来,立于宫墙之上,身后的宏伟建筑,一览无余,最中间最大的那殿,便是昔日刘辩所居,如今空空如也。
袁隗立的刘辩没了,他立的刘宠,也没了,只有他自己。
袁绍心头一冷,牙关一咬,抽动剑柄。
一抹殷红挥散而下,“咣当”一声,袁绍宝剑坠于墙头,在激起一声“叮当”,后直坠下城。
而袁绍的身体,亦如断线风筝一般,飘零落地。
一声闷响之后,地上只遗一摊触目惊醒的景象。
袁氏本初,自刎于墙头。
刘擎一勒马缰,金戈旋即转身,走回场中,还未等刘擎入阵之时,背后已经传来了宫门开启的“吱呀”之声。
刘擎与袁绍的对话,两军将士都听得十分清楚。
袁绍死,其他人便可活。
当袁绍坠落的那瞬,跟随良久的主公,就死在自己面前,将士们总是心有戚戚,然而当城门打开,众将士都知道他们不需要再战斗的时候,心中却满心欢喜。
这便是被死困数月之后的求生欲。
“吼!”
“吼!”
“吼!”
城头上,袁军将士突然有节奏的吼叫起来,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有一个细节,他们都未有手持兵器,似乎他们心中都清楚,持兵器高呼,会惹怒城下的渤海王将士。
也似乎是在庆祝新生。
刘擎看着城头,旋即笑笑,对身旁的曹操说,“孟德,本王还有一事,要麻烦与你。”
“大王请讲。”
“本王并非嗜杀之人,你且记住,这些人,或许跟错了人,走错了路,但其中大部分,皆是出自无奈,我知兖州连年征战,且加上旱情频发,人丁严重不足,所以这些袁军,便贬为庶人,发往兖州耕作,还望孟德善待之。”
“操定效仿大王,以德服民,以善待民,不过,大王真要留着袁氏这叛逆嘛?”
“袁绍一死,其子年幼,如今袁氏羽翼已斩,手足已断,贬为庶人,一并前去兖州安家吧,本王言必行,行必果,还望孟德善待之。”
曹操倒是没想到,刘擎竟然转过身来,替袁氏说起好话,难怪袁本初真的会相信他。
因为渤海王真的值得信赖。
曹操想了想,回道:“大王放心,念在发小时之交情,袁绍妻儿,操自会善待之!”
刘擎默默一笑,怎么个善待法,刘擎不在意,这事曹操拿手,而且曹操有情有义,连前任上司的儿媳妇,也一应善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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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