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与关中,现在已经成了两个非常有意思的地理概念。
关中人急着把河西拉过来,合称关陇或者关西。
河西人又显得不是很愿意,总将河西与关中分得清清楚楚,颇有些抵触关陇这个概念。
而处于河西与关中交界处的凤州和渭州人,则更加有趣,他们不约而同的号称自己是河西人,而不是关中人。
导致这所有一切的,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张圣人成功的入主了中原。
而在张圣人成功入主中原的军事行动中,河西人无疑是占据了最大块儿的蛋糕。
直到现在,张圣人的心腹,亲军六卫和禁军外方七镇之中,河西人仍然占据了超过七成的份额。
更别提左右羽林卫这样的绝对心腹中的心腹,已经确定了未来只会从河西儿郎中挑选。
所以这就造成了一个必然的现象,但凡跟河西挨得上边的人,都在想方设法的把自己变成河西人。
跟河西挨不上边,那就想方设法把家乡跟河西的地理概念靠上边。
章小豹虽然在心里已经决定要以李寅生师傅的身份一同随着他们去到蜀中,他甚至还做好了让自己暂时姓一段时间韩,以冒充李韩氏兄弟的准备。
当然,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就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决定的。
章小豹需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亲和兄长,以求得到他们,特别是兄长的赞同。
而锦衣亲卫的王进,也需要把这件事上报到锦衣卫指挥使、石城侯张烈成手中,最后,将由张烈成将方案递到张昭面前。
而且,身为蜀国使臣的李孝逢,也不可能那么快到达东京,到达了东京开封府以后,也不可能让他很快就完成使命回去,所以章小豹仍然可以享受他的假期。
路过秦州(天水)的时候,章小豹还遇到了正往长安去的关中道大使兼关西总管阴鹞子。
在张昭入主中原后,阴鹞子也终于愿意与阴氏宗族和解,放弃了鹞子这个带有些许吊儿郎当的名字,正式按照阴氏一族的辈分,改名为阴正奇了。
阴鹞子还专门下车和章小豹交谈了几句,带着几分遗憾的情绪,安抚了一下章小豹。
他们之间非常熟悉,因为章小豹的从军之旅,就是给阴鹞子做亲卫队开始的。
其实,河西人之间的圈子,真的很小,因为河西诸州中,真正得到了极大好处的,也不过就是瓜、沙、凉、兰这四州。
鄯州、河州、渭州和甘州等,不是嗢末化太严重,就是曾经是敌对区。
虽然这些州也有不少人进入了张周的核心层,但跟瓜、沙、凉、兰还是不能比。
所以哪怕是面对高高在上的国家重臣,很多河西子弟还是有着各种各样的门道。
这种情况,是张昭将要尽量避免的,但对于河西子弟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
沿着渭河往上,过了伏羌县后,河西人认为的河西,就到了。
章小豹和几十个回乡的甲士准备去租几匹马代步,他们的战马则留在了伏羌县,后面会有骡马行的人,一路精心照料着运到指定的地方。
长途行路其实对于战马来说,是一种不小的负担,所以为保证战马的健康,是不能让它们长时间中高强度的跟人一路赶路的。
而且一路上他们带的东西并不多,租几匹马完全够用。
这是因为在河西,从钱庄银票中分离出来的一种纸币-军票非常流通。
流通的原因,就是因为军票限制更多,每一张五贯钱起步的军票,对应非常严格的编号。
每个编号又对应着一名士兵,只有这个士兵亲手拿着这张军票,才能在各州兑换到钱物。
若是丢失的话,也有一套严格的挂失流程,而且由于这个时代通信的缓慢,军票的兑换在时间上也是做了限制的。
什么时候兑换,什么时候挂失,一般以一个道为统一的时间。
不过虽然限制很多,但是好处还是显而易见的。
至少宋代那样需要在战场上看见钱,装到口袋里,才会抽刀子上的事情肯定不会出现了,同时还能降低敌人的战斗欲望。
譬如在宋代,由于军队有携带大量财物临阵赏赐的惯例,那么敌人只要击败宋军后,所获往往丰厚的不像话。
因此不管是辽、金还是西夏,只要不是面临绝对的劣势,往往打宋军那士气简直嗷嗷的。
而有了军票以后,要是哪国军队跟周军作战,就算战胜了,他们缴获的也不过是一堆废纸一般的军票,作战的欲望自然也就低了。
当然,军票最主要的作用,还是让士兵能尽量将获得财富带回家,不用担心路途的损耗也不用担心运输问题。
同时还能刺激经济活动,使他们将获得的大量财富花出去,而不是埋到土里。
至于军票,他们想保存那就保存,反正不会减少市面上的金属货币流通。
马骡行的东家是一个胖乎乎的老翁,老翁眯着眼睛看着他眼前这些年纪轻轻,却早已尸山血海过来的甲士,脸上去全是满意的神色。
不过随即,他又稍微有些落寞的说道:“圣人仁德啊!把我们这些牧奴和农奴都给抬举成了富贵人,只是圣人这一走,就再难回到河西来了。”
周围的甲士们都点了点头,不单是圣人走了,连他们这些人大部分也要走,要去成为东京人了。
河西本来人口就不算多,他们这一走,就更显得冷清。
“那张翁不也可以跟着走,东京繁华比守在伏羌县不好的多?”
章小豹抬起头来问骡马行东家张翁,因为他觉得都是在矫情,以前饭都吃不饱的时候,没见你们多留恋,还不是哪里能活命就往哪里去。
张翁肥大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咋没去呢?去了。
某家大郎舞不了枪,但是能识得几个字,现在在户部做郎中呢。
二郎、三郎都跟着白大将走了,去了左金吾卫,现在也都是跟你们一样,有甲了呢。
只是额这老汉没啥福分,那东京城和神都都太吵了,人多,吵的脑袋疼,说话也听不懂。
还是回咱伏羌,看看这山山水水,开个骡马行,种下几百亩地,这才是好生活。”
白大将,就是挂着左金吾卫大将军衔的左金吾卫指挥使白从信。
而能跟着白从信出发的,定然以前就是老兵,众甲士赶紧跟张翁一一报身份,竟然还有个根张家二郎一起服役过的同袍。
张翁一听,更加热情,说什么要留下众人吃了饭再走,一个矮个子甲士嘿嘿笑着调侃张翁。
“咱这可有二三十号汉子呢,一顿一人就能吃一只羊,张翁安排的起?”
张翁自矜又有几分得意的一笑,“安排不起?小看人了啊!咱河西农税不过才二十税一,每家至少也有三百亩均田,不提这骡马行,老汉也供得起你们吃喝。”
到了晚些,张翁果然弄了好大的场面,别说羊了,他还特意买了一头长毛牛来杀了。
炖牛腩,烤牛肉、红焖牛蹄,牛杂汤,加上上好的黑黍酒,吃得一众甲士叫好不停,章小豹也吃得肚子圆滚滚的。
他现在也明白张翁所谓呆不惯东京是为什么了,东京虽然繁华,生活也方便,但要论生活质量,是比不上河西的。
在东京开封府,圣人等闲都吃不到牛肉,只能吃点祭祀完的牛肉。
东京普通人家,虽然生活比晋时好了很多,但吃一顿羊肉,那也是大大的打牙祭。
但是在河西,吃只羊根本就稀松平常,吃牛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从张翁的大孙子就看得出来。
张翁夹了两大坨牛肉硬要孙子吃完好长肉,大孙子却苦着脸,跟吃毒药一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翁甚至让他的儿媳妇们出来跟大家见了一下礼。
原来张翁有四子三女,除了幼子和三女儿以外,其余都跟着圣人去了东京。
张翁给留在家的幼子两年内娶了四房婆姨,他唯一的使命,就是增加家族成员。
醉醺醺的张翁过来拉着章小豹的手一一介绍。
他四个儿媳妇,一个是托付行商买来的胡姬,一个是从山上下来的吐蕃婆姨,另外两个是他入东京时,在中原为儿子纳的。
张翁又摇起了他的大头,有些遗憾的说道:“本来还想为这小子再纳一房,只可惜关中也不缺粮了,没灾了,没人愿意把妹子、女儿卖掉了。
哪像前年在黄河边,多得是没饭吃的,两升粟米,就能买个儿媳妇。”
说完,见几个儿媳妇,特别是中原来的那两个还有些扭扭捏捏的,张翁高举酒碗,直接对她们说道。
“有什么好害臊的?看清楚了,这些人都是你们兄长,无有他们在外征战,无有他们跟着圣人刀山火海的闯,哪有咱们今日牛肉吃到饱?”
一席话说的儿媳妇们也不扭捏了,她们跟着张翁一起举起了酒碗。
“奴等恭迎兄长凯旋而回,请饮此碗得胜酒。”
此话一出,本来有些家伙还放肆盯着人家儿媳妇看的,顿时就把眼睛收回来了。
众人随着章小豹一起,也端起酒碗,心间升腾起了圣人常说的,军人该有的骄傲。
张翁看着刚刚还野性十足的甲士,立刻就变成了守道的君子,顿时大为满意,他亲自走到门口打开了大门。
章小豹抬眼一看,外面站满了左近的乡亲,他们提着肉,抱着酒瓮,吵吵闹闹的过来了。
章小豹愕然的看着张翁,领头一个壮硕老翁狡黠的一笑。
“不先把你们喝个畅快,咱们这些老骨头可不敢跟你们上桌。”
一时间,有了左近邻居的加入,气氛更加的热烈,章小豹引进彻底放开了,在这块河西的土地上,他勐然间就感受到了家乡的感觉。
众人为圣人贺,为大胜贺,甚至为今年的丰收贺喜,又唱又跳,一直狂欢到了半夜。
章小豹也喝多了,他头昏脑涨的回到张翁安排好的屋子。
屋子不大,但是布置的很好,床上的被褥都是新换的,还有一股很好闻的皂角和幽香。
章小豹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壮硕的身体在澹澹一丝月光下看起来完美无瑕。
如此的青春强壮,以至于让床脚一个黑影动了动,还发出了渴望的叹息。
饶是在酒醉之中,章小豹还是吓了一大跳,他刚想跳起来,却一个踉跄,因为他右腿已经行动不便了。
不过章小豹一点也不慌,手轻轻一抖,一柄随时绑在腿上的短匕首,就出现在了手里。
不过终究是腿有点缺陷导致行动不便,章小豹的身形慢了半步立刻就被对方缠住了,章小豹正想一把搂住对方然后用匕首乱捅。
但手一伸,立刻就呆住了,因为入手的竟然是一具极为柔软的胴体。
胴体的主人比他要矮上一个头,但这正好让那份让人渴望的柔软,挤到了章小豹健壮的腹肌上。
一股柔软与僵硬的对比差感,立刻让章小豹打了个哆嗦。
这位战场上的百战悍将,忍不住全身一抖,手中的匕首,当啷的一下就掉到了地上。
如此幽凉的夜晚,在酒精的作用下,要推开这么一具火热、柔软而充满幽香的胴体,没几个人能做的到,章小豹也一样。
他立刻就被俘虏了,强壮的身体,被比他更柔弱的存在,推到在了充满皂角香味的大床上。
忽然,章小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个翻滚将胴体的主人带到了月光能照射到的床脚,然后长长松了口气。
这是一个圆圆脸,不算特别美,但是很耐看小蜜桃,浑身都充满了成熟的气息。
但并不是张翁四个儿媳中的其中一个,而是一个在酒席上就频频找他敬酒的小寡妇。
小寡妇看见章小豹这样,更加满意了,她眯起眼睛,抚摸着章小豹的胸口说道。
“张翁说的没错,这些人中唯有郎君内蕴虎啸却恭谨有礼,哪怕一腿不便,日后也必定是个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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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不知道鸟叫几声了,章小豹还是不愿意动,昨晚太过疯狂了,以至于他都没感觉到自己的腿瘸了,长久积攒的抑郁之气,仿佛一下就扫清了一样。
吱呀的一声,门被打开了,妇人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走了进来,这是碗擀的极细的汤饼,上面铺了厚厚一层的切成薄片的牛肉。
汤饼碗旁边还有一大盘腌制好的醋腌韭菜,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用羊油煎好的鸡子。
真的很丰盛啊!立刻就让章小豹胃口大开。
风卷残云般,章小豹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汤饼,连汤都喝的一点也不剩。
随后他轻轻揽着妇人,心里觉得异常的宁静,两人明明昨晚才相识,却像是早就认识了一样。
“郎君不问问奴家为何如此吗?”妇人轻声问道。
章小豹慢慢地,然后坚决摇了摇头,“你要是想说,一定会说,但我却不能问,因为我要去办一件大事,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本来章小豹是有些愧的,他这人就是这样,责任感特别强,却不想妇人一点也不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奴家的夫君走的时候,也说是要杀敌立功,不过后来等来的,却是一个黑陶罐子。”
顿了顿,妇人继续说道:“不过圣人对咱好,给了三万钱的抚恤,还赐了三百亩地,一头牛,还下旨让农博士协调劳力帮助,奴家带着孩子到也过得不错。
可是,圣人的地盘越来越大了,奴家的小叔子,娘家的兄弟好几个跟着圣人去了中原,今年还带信回来说,不准备回河西了,所以奴手里地也越来越多。”
章小豹有些奇怪的看着妇人,沉吟片刻低声说道:“圣人昔年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早就做了预防,留下了那么的农学博士,种地的人还不够吗?”
河西并不是缺人,虽然汉人不是很多,但是靠着把嗢末扭转回来,产生了一大批汉人。
加上周围还生活着很多吐蕃、诸羌、诸姓党项,人口还是不少的。
但是很缺少会种地的人,河西之地,包括汉人在内的各族人,打仗是一把好手,放牧骑马也还挺不错,就是会种地的人太少。
所以张昭才在河西推行农学科举,提拔了数千农学博士,为了就是提高河西之地的农业生产技术。
妇人捂着嘴低笑了几声,“我的小郎诶,肯定不是缺人种地啊!而是缺给这地当主的人!
奴家夫家和娘家的兄弟留下了这么多可以继承的土地,就算是打理,那也要人来打理。
更别说咱这种军府之家,那是按人分地的,多一个孩子,那就多一份地。
若是你这冤家,能给奴留下一个种,十个月后,就是二百亩地到手了。”
章小豹愕然,他以为这是场心意相同的灵魂邂后,妇人定然是在酒席上就相中了长相英俊的他,所以才会在房间里等候。
结果没想到,他压根就只是别人的工具人,人家只是想要个种,正好他合适而已。
想到这,章小豹直觉火一下就升腾起来了,一把就将妇人按倒在床上。
“你这话说的,好不伤人,想要个种,伏羌县还少了男人不成?”
妇人双腿一缠,蜘蛛般将章小豹给缠住了,还嘻嘻一笑。
“伏羌县的男人怎么能要,要来干什么?睡在老娘的身上,没事再来打打老娘的孩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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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了!真的受伤了!腰酸背疼的章小豹垂头丧气的回到了凉州。
这一路受到的欢迎不少,每走到一个州县,必然就有家里出了亲军或者禁军的人家请吃饭,河西的情况也远比他想象的好。
家家均了田,户户得了赏,田税又低,官府也不敢下乡欺负人,因为有甲有刀的军户家,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加上商路的畅通,经济也相当活跃。
现在的河西,是州县之中繁荣兴盛,出了州城和县城,则是阡陌相连,大片大片的良田,大片大片的牧场,看着就让人心中舒畅不已。
连河边摆渡的老翁,城门口卖水果的小贩都能隔日吃上一顿肉,富足让人不敢相信。
而越往凉州走,情况就越好,过了渭州地界,穿过狄道进入兰州以后,更是一片天宽地阔。
如同李寅生那样的少年郎,几乎每个村、里都有,而且他们还要更胜一筹。
因为他们有马,从小几乎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十一二岁就能策马如风,左右开弓了。
章小豹等人的归乡之旅,就是在这些未来的河西骁骑簇拥下走完的。
等章小豹从狄道走到兰州的时候,身后已经起码聚集了三四千各地少年郎。
而正好也快到乡射礼的举行日,从八九岁到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大量聚集在兰州城外,河西道副大使,兰州刺史贾言昌干脆就宣布提前举行乡射礼。
少年郎们边唱边跳边比较骑射武艺,他们围着章小豹等人,不断的询问圣人的情况,询问天下还有谁是大周国的敌人。
那一股子豪情,让章小豹不由得目醉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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