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殿内青香鸟鸟。
旌阳天师塑像安坐于最上,手捧芴板,身侧有神灵胁侍。
许天师之下,
则是三位身披绫罗绸缎、头戴金冠的女子,这三位女子,人身在世时名作‘陈靖姑’、‘李三娘’、‘林九娘,’闽地民间多称她们为‘奶奶’,因而合称为三奶夫人。
在三位‘坛上法神’以下,
便是‘陈靖姑’手下一班神灵塑像,即王杨二太保、虎奶奶、白鸡奶奶、邓高二元帅、丹霞大圣等等。
赤龙真人留了‘闾山七子’、源清老道夫妇在殿外等候,领着苏午跨进了祖师殿中。
源空由几个金袍大师公陪同着,跟在赤龙真人师徒之后走入大殿。
而在这一拨人之后,
鼎灵亦跟着步入了殿中。
看到瘦弱女子从容迈步走进祖师殿里,源空皱了皱眉,但终究未曾出声呵斥过鼎灵,也不知是因为赤龙真人师徒在场,他不好呵斥鼎灵,还是个中有其他原因。
赤龙真人目光从上往下,扫过殿内供奉的诸位‘祖师’,脸色稍稍和缓,从殿内洒扫看管的道人那里请来几炷线香,供奉在祖师神像前。
苏午跟在他之后,亦向诸位祖师上香供奉。
此时,赤龙真人目光扫视大殿内的种种摆设、神像、牌位,并未见到所谓‘五通神’的香火供奉,他皱了皱眉,抬眼看向诸神像右侧后方,
那畔光线昏暗,尽头处设了一道小门。
门里烛火摇曳,好似还有神灵其他供奉在彼处。
不等赤龙真人发话,源空首先开口道:“赤龙前辈,五通神就供奉在诸位祖师身后的那道小门里,那里专门辟出一间斗室,设了神龛,供奉着五通神的神像、神位。”
“这也是耀阳子在世时做的事情?
在祖师殿里供奉一个引入坛中不久的外道神灵?”赤龙真人皱着眉问道。
源空摇了摇头,正要说话。
于苏午之后,安安静静为诸位祖师上香的‘鼎灵’,在神前虔诚叩拜过后,轻轻出声,截住了源空的言语,她开口说道:“并非是耀阳子在世时将五通神请进了祖师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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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上一代坛主大师公做的事情。
他将那尊五通神从外殿迎进了正殿里,当时有人告戒过他,外道神灵不能在祖师殿配享香火,他未听告戒者的言语,但也不敢在祖师神像里矫作,便在众祖师神像后开辟了一间斗室,
专门用来供奉五通神。”
鼎灵开口言语,让一旁正准备回应赤龙真人的源空面带愠色。
赤龙真人看了眼鼎灵,又向源空问道:“这妮子说得是真的吗?”
“是。”面对赤龙真人的问询,源空自然不敢撒谎胡说,有些尴尬地回答道,“上一代坛主大师公便是我的师父,他与我说过此事——将五通神迎进祖师殿内,亦是师祖‘耀阳子’临终前的遗言。
作为弟子,他自然要尽力满足师祖最后的遗愿。”
“这‘耀阳子’还与一个邪祀有了甚么难舍难分的感情不成?”赤龙真人阴阳怪气了一句,源空不好接话,便在一旁尴尬地陪着笑。
大胡子道人侧畔的苏午则看着鼎灵问道:“你为何会对此事这般清楚?
莫非那时你就拜在了天威道坛下?”
源空欲言又止,神色越发地尴尬。
鼎灵则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地说道:“我当时未曾拜在天威道坛下,不过我自幼在这天威观中长大,那位力劝上代坛主大师公莫要将五通神迎进祖师殿的道人,道号作‘白鹤上人’,我受他恩惠,被他抚养到了十三岁。”
“缘何只抚养到十三岁?那之后莫非生出了甚么变故?”苏午从鼎灵平静的语气中,还是感受到了极其细微的情绪波动,于是跟着又问了一句。
瘦弱女师公抬眼看着他,眼中闪过悲哀之色:“在我十三岁时,白鹤上人因为力劝前代大师公‘天成子’而不成,反而日渐为天成子所不喜,终于找了个由头,以‘忤逆不忠,里通外道’之罪,打散了他的符箓法体,将他杀死了……”
源空听得鼎灵诉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忍不住冷哼出声道:“甚么叫找了个由头?本来就是白鹤上人里通外道,数次被我师撞破行藏!
他忍无可忍,才要治白鹤上人之罪!
当时罪状、证据、与外道‘地藏王菩萨庙’来往的书信、未来得及烧掉的通信甲马符箓,现下都还封存在道观里,此事你拿什么来辨?!
这天威道坛,好大的基业,也是你祖辈留下来的!
鼎灵,你可要慎言呐——”
源空最后几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又暗含威胁,意有所指。
女师公垂下眼帘,未有再与源空争执甚么。
倒是赤龙真人师徒隐约猜测到了一些端倪。
苏午与赤龙真人相视一眼,向鼎灵接着问道:“你若非天威道观中人,缘何能自幼在这道观里长大?”
鼎灵默不作声。
不再回应苏午的问题。
源空最后那几句话,真正起到了效果,让这女师公有所顾忌,不敢再在赤龙真人师徒面前多话。
“走吧!
看看那里间的五通神,是甚么名堂!”
赤龙真人不再在此地耽搁,当先迈步走向了烛火摇曳的庙殿里间。
源空领着几个金袍大师公,连忙跟在其后。
里间虽是从‘祖师殿’的空间里,单独分割出来的一间斗室,但这斗室其实也不算狭窄,三五人同时跻身室内并不成问题。
房室对着门口的墙壁上,供了一座半人多高的神龛。
神龛里,
五头大蛇盘踞于其中,五颗蛇头纷纷张开血盆大口,口中用金漆点出了一个个云芨符箓,那些符箓并无任何实际意义,充当着‘门’的作用。
在‘五通神’的泥胎塑像之下,
另列有一道长生牌位。
那牌位上赫然写着‘天威道坛第七代坛主大师公‘净宏’之灵位’几个金漆大字!
“这‘净宏’想来就是你师祖‘耀阳子’了罢?”赤龙真人转头看向源空,冷笑道,“他不在外面轩敞的祖师正殿里,和其他诸代坛主大师公一般,分享鼎盛香火。
偏偏自己和一个外道邪祀躲在角落里偷吃?!”
源空及其身后一众金袍大师公,俱是神色尴尬,不知该如何回应赤龙真人所言。
赤龙真人目光扫过神龛上的一样样物什,未从此中发现‘五通神真身’的丝毫线索,他拧紧了眉头,再度沉声说道:“五通神以人祭牺牲为食,未脱本性,仍在淫祠邪祀、六天故鬼之列!
耀阳子一心迁转邪祀入道坛,为邪祀所惑,亦不该再配享道门香火!
须要即日将二者移出祖师大殿,将此泥胎、神位焚成灰尽,道观各处皆不得保留二者之祭祀!”
“这、这怎么能行?!”
“净宏师祖为天威道观出了大力,挽狂澜于既倒。若非他一力扛起大厦将倾的天威道坛,我们的坛号早就被伐灭了!”
“从祖师殿移除五通神,弃绝邪祀可以!弃绝净宏师祖,绝对不行!”
赤龙真人所言,顿时引得源空身后的金袍大师公们群情激奋,纷纷出声抗拒。
不过,
也不等赤龙真人说话,
源空转头冷冷地盯了他们一眼,就让他们纷纷噤声。
坛主大师公转回头来,面上又是一副毕恭毕敬的神色:“五通神犯下的大错,弟子虽在坛上,却也得到了各方消息。
此神本性不改,依旧蒙昧凶恶,不应配享祭祀,弟子即刻就将之移出祖师殿。
耀阳子师祖迁邪祀入道门,令闾山正脉蒙羞,亦当受惩罚,绝其祭祀。
弟子亦会遵从,将二者弃绝于门外。
谨遵前辈教诲。”
赤龙真人冷冷地盯着源空看了片刻,源空额头冷汗直冒。
“但愿如此罢!”赤龙真人如是道。
说完话,他便欲转身朝门外走。
源空跟着就觉得心神一松——正在此时,苏午忽然道:“等等!”
“虽然这位第七代坛主大师公最后误入了歧途,晚节不保,但听他们门下弟子所言,这位净宏师祖对天威道坛亦是贡献颇大。”苏午说着话,越过赤龙真人,立在了神龛前,拿起一炷香,“戒律不可废,净宏师祖做错了事情,便须承受祭祀断绝的惩罚。
不过,在此以前,某还是给他上一炷香吧。
算是作为晚辈的最后一点礼遇。”
源空看看苏午,又看看赤龙真人,一时不明白苏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也不好阻止对方,只能在旁边出声恭维。
但见苏午一手执香,一手掐了个莫名的手印,一缕缕透明的鬼匠缝线从他手腕上脱落而下,缠绕上了神龛上的对烛,将他的命格投映在那对烛之中,与神龛内供奉的‘五通神’、‘净宏师祖神位’形成呼应。
随后,
他便将手中线香插进了香炉里。
——当下他分明是利用‘透明鬼匠缝线’不易被他人察觉的性质,借着为‘净宏祖师’上香的契机,施展了一次‘奇门遁甲之咒诅部’的‘大业位拜杀咒’!
线香鸟鸟浮动——
这一霎那,苏午眉心竖眼睁开。
手腕上的无色鬼匠缝线微微抖动!
五通神大张开的五张蛇口中,一个个云芨符箓相互叠合、重组、排布成了一张符箓,这符箓朝黑暗深处一贴——一扇门隐约打开。
门后,
长发如远古森林里遍地绞缠的藤蔓般垂落、覆盖于两座高耸巨山之上。
在左边那座山峰临近山脚的位置,又有一处尖峰翘起。
如羊角、似刀尖的山峰顶上,有密密麻麻长发盘结成了一个表面凹凸不平、远看却是浑圆的‘圆球’,在这遍布网罗的圆球里,火光微微跳动。
一个模湖的人影背对着苏午,
面朝着火光,双手按在‘他’的面部,手臂不断发力——
将面皮从脸上扯了下来。
随着苏午‘注目’向‘他’,他刚刚给撕扯下来的、干巴巴的面皮,忽然被一团黑红的火光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