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的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了。
他的最初出发点,是从盐政为出发点,对此军机处和楚冯氏身边儿的女官,连同楚行进行了长时间的研判。
几乎所有人一致认为,楚行的出发点没有问题。
可结果就是,不仅新的盐政遭受到了抵抗,连工商之政也撞到了商人的根骨上,几乎遭受到了一致反对。
他有些不理解。
该是沈雨霖或者沈雀谁没理解对,反正他觉得没问题。
为何要推行公司制?
楚行有明暗两层目的,明面上是推动商人进行资本融合,毕竟一家之力弱小,积众家之力,才能形成规模。
不仅能在自由竞争中称雄,也有利于政府监管,这属于他在工商上抓大放小的基本策略,放开对个体和散商的管制,扶植产业巨头。
而只有抱团,才能快速凝聚力量,去海洋之外争王争霸。
楚行一直觉得,华夏之所以不能在海域跟各国争雄,就是因为工商业制度不健全,难以凝聚足够的力量。
而在暗处,他期望能通过公司制的发展,让经理人阶层进一步壮大。
经理人阶层的壮大,不仅会推动知识的普及,平衡传统读书人对社会的影响力,也能培养政府所需的实用人才。
总而言之,工商要大发展,就不能靠以前那种家业传承的模式。
一家一户太过于小家子气,而且动不动就在动荡中消亡,无法作为一个稳固而有力的阶层,为国家贡献力量。
这虽然有悖于传统,可就楚行所知,合伙经营的历史在华夏已经很悠久了,像是“掌柜”这一类的职业经理人,也已经有成为单独一个阶层的雏形。
甚至宋朝,还出现了类似于家族信托的机构。
华夏的工商业其实曾经非常发达,只是经过明朝的小农经济的强化之后,逐步开始缺乏活力了而已。
公司不过是再往前走了一步,把以前一些潜规则丢在明处而已。像是他的王室的合股企业,没见有入股东家出声抱怨啊。
“老爷子说,咱们商人分几种……”
沈雨霖娓娓道来,商人分官商、闲商和本商几类。
这很好理解,凡是上面官府关系断掉就垮台的生意,那都是官商。
凡是手头有闲钱,什么生意赚钱就做什么,也没办法做深,这就是闲商,比如放利钱的,凑份子的,开矿的,倒腾热销商货的。
而本商是以业为根,大部分都是作坊主,还有些是多年作出的老生意,有了极固定的商路。
官商不说,闲商对公司什么的也无所谓,因为他们的着眼点就在银子上面,只要能赚银子就好。
可本商就极忌讳这公司,他们虽然也是赚了钱就买田,但那田却只是养老,家底都在这生意上。
“把他们比作农人,这生意就是他们的田,要让农人把田拼在一起,一同核算收成,就像……他们可很难接受。”
“也没说一定要他们跟外人凑份子啊,新政里就留了后门,让他们可以一家人共资。”
这一点楚行也有所预料,为顺利过渡,他早就留了操作空间,以商人之精明,不会不知道利用这一点。
“大王,一家人分资,可比跟外人凑份子更麻烦……”
沈雨霖小心翼翼地说着,见楚行还没怎么明白,他嗯咳一声,拿自己举了例。
“我家老爷子的产业,若是要组公司,恐怕要吵个十年才能吵出结果。老爷子本是要我大哥继任家主,可几个兄弟却不乐意,这番纷争,该如何落到公司上?”
他这一说,楚行抽了口凉气,他明白了!
这公司一事,深入内里,实际已经触及到了宗法,涉及到了华夏历来都很头疼的财产继承权问题……
一时间,似乎有一道洪流涌入他的脑海,他发现自己遗漏了太多问题。
说实话,自己终究是出身一般,即便是有超越现在时代的视野,很多东西也不是自己一时半会能了解透的。
所以自己的改革之路,势必磕磕绊绊,难以一蹴而就。
“大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雨霖犹豫的说着,楚行压住自己心头纷乱的心绪,看向这个沈家的才子,在工商一事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部下。
“臭小子,怎么,回了趟老家,就不能各孤好好说话了?当初谁说要一生赤胆忠心效忠孤的?”
楚行的表情真挚,沈雨霖眼角微微一红,眉宇间一直凝着的隐约愁丝悄然散开。
沈雨霖非常清楚,如果不是楚行,自己在家族,可以说是永无出头之日。是楚行在一群沈家私生子之中挖掘出了自己,给了自己机会。
“雨霖只觉,大王有些急于求成,还忘了工商之人,也该如农人一般相待。”
楚行楞了好一刻,恼意在胸口里转着,有那么一刻,还在想这家伙终究是脱不了商人本性,顺竿子往上爬地也想拦阻工商变革。
“大王变革府县民政,动静虽大,却都是谋划妥当,步步而进,特别注意民人、乡绅和官府之间三者相济相成。
可到变革工商之策时,却没注意到,扬州一地工商,多是本商,以工商为家业,这就是他们的田地。
大王为农人摊丁入亩,永不加赋,可对工商之民,却是要并其家业,迫其分产,施以重赋,外部商人不止是为盐商抱不平,也是在为自己抱不平……”
沈雨霖豁出来了,刺得楚行眉头紧锁,呼吸也开始浑浊。
“可我们户部却都明白,大王的谋划是为后世万代而计,雨霖不才,自大王举旗后,就一直在思索大王对这一国工商的期许,现在大王在盐政之事上的变革,让雨霖想到了之前,跟大王说起过老爷子的期望……”
江海一帆尽?
楚行也记起来了,此刻他已经按下了怒气,知道自己想错了,就静静听沈雨霖继续说。
“雨霖认真研习过救民主义,就工商一事,深知为国之政,就得扬其利,绝其害。
如今大王一面不让工商再不受束缚,这是扬其利,促之繁茂。
一面迫工商聚合,这是林中探木,为的是绝其害。
但此间利害,大王是看得透,我们户部管治之人也大略能明,工商之民却并不清楚。”
沈雨霖这些话想必已经揣了好一阵子,越说越有力。
“方才雨霖说到‘并其家业’、‘迫其分产’、‘施以重赋’,这不是雨霖之言,而是大多数商人向雨霖的抱怨之言,家中老爷子话里也是这个意思。
即便以利诱之,以新朝之力迫之,却还是很难消解此结……”
听到这,楚行已经完全清醒了,他深深叹口气,明白自己也犯了一个大毛病,这也是上位者经常爱犯的毛病,他虽然没有将盐政乃至工商变革当作一张白纸来勾画,以为靠一份政令就能解决问题,但也还是低估了自己这变革所涉及的深度。
壮大经理人阶层,这是个美好愿望,可面对的本地商人里,有相当一部分商人是以商为田的,维系他们家业的基础是宗法,将他们并为公司结构,就要面临两大难题。
一是将暧昧难明,权威做主的宗法跟权责明确,划分清晰的资本结构对接。
二是经理人阶层与这些“本商”的互动,往往还是将经理人融入到宗法体系中,比如联姻、招赘,否则这些本商无法信任经理人。
“那你是反对这变革之策?”
楚行这么问道,他确实犯了错,但却是急躁冒进之错,而不是方向之错,现在想看看沈雨霖有没有更多的料,如果也只是反对而没有建言,那他就要失望了。
“雨霖只是觉得,要让工商之民明白大王之策的利处,还需要在另一些事情上下功夫。就如这公司,分割之后,份子该如何承继,是否可以买卖转让,又需要依循什么规矩,将这一套规则完全料理清楚,放在明处,工商之民才能从中比较,进而衡量利弊……”
“不仅如此,待公司而成,有多家并成的公司,掌柜管事,又该以何家之法管束,这也是很多商人向雨霖提过的问题。若是掌柜管事没有约束,公司的东家们又何能放心由其代营?若靠一家亲自经营,诸多不便,也难以调和。”<a href="http://www.166xs.cc" target="_blank">www.166xs.cc</a>
沈雨霖没让楚行失望,甚至心中还有丝兴奋,这沈雨霖居然已经总结出公司制的两大配套措施?看来在工商一事上,可以省不少心力了。
沈雨霖说的就是合资体系的两方面保障,一是资本融合与变动的法律体系,一是经理人的监督体系,这两项若是成熟,不仅是合资企业,未来的股份有限公司,都能顺势而生。
这一路想下去,楚行叹气,自己还真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任何变革,都不是平地起高楼,怎么也得先搭脚手架。
“雨霖,你既能看得这么深,此事我就全交给你了……”
眼见沈雨霖见识已经到了这一步,楚行赶紧丢担子,这段时间为什么这么憔悴?
不仅是因为要跟外部商人吵架,他还得担心崇祯老儿的围剿之势,虽说左良玉在河南聚兵,显露出崇祯还没有发举国之力来征讨的心思,但离那个时间,也该是不远了,他必须做足准备。
“雨霖义不容辞!现在就想代工商向大王讨一道谕令……”
沈雨霖也是浑身发热,现在的大乾,楚行是军政一把抓,只将具体的细节事务放给部下。
现在楚行这话,是要他来主理工商变革之事,沈雨霖心道,自己还真是忘了楚行的行事风格,只要敢于任事,对了他的思路,他就敢于托付。
刚才那一番心声吐露,还得亏自己在救民主义所含治政之理上下了功夫。
所以他再顺杆往上爬了一步,伸手要楚行给资源。
“大乾商宪?”
听到这个名词,楚行眯了好一阵眼,然后缓缓睁开,瞳光溢动,一个人的脑袋终究是有极限的,他怎么就忘了对工商阶层进行政策鼓吹呢?
“这个你可放到外部商人上,让商人参与讨论,至于具体的工商之策,说说大致的想法。”
不管是民宪还是商宪,自然不是后世真正的宪法,但却是大乾新朝对治下民人和工商所做的公开承诺,楚行让沈雨霖组织外部商人自己讨论,也是放出一个大大的甜枣。
而具体的事务,楚行也不是完全放手,想听听沈雨霖会怎么替他擦屁股。
沈雨霖当然不会干出打楚行脸面的事,之前的盐政变革案全数保留,只是所涉及的公司一项,在操作中灵活处置,能推动并资或者分产最好,不行也予以默认,给单家之商一个公司的名义,作为过渡期间的非正式举措。
在此之外,保障公司制的措施就得加紧进行,包括组织人手,将以前的《青州商约》整理为《大乾工商法》,同时编撰《大乾公司法》,组建单独的商事法庭,专门裁决商务和公司资产纠纷等等。
“有雨霖在,吾道不孤啊……”
楚行欣慰地笑了,耳熏目染,再加用心钻研,沈雨霖终于成长起来了,有这么一个深刻领会他工商变革政策的助手,工商之事,再不必那般忧劳,也不至于再犯大跃进的错误。
以刘世梅为代表的盐商自然不清楚楚行和沈雨霖一番交谈,盐政变革之策已经有了小小转变,他依旧抱着一股踌躇和悲壮的心怀来到大王府,递上投效书,求见楚行,然后就等候命运的发落。
原本盐商还在怂恿他联合其他行业商人,摆出大王府要强行盐政变革,就全境罢市,退资逃人的架势,可刘世梅是本地人,他往哪里逃?
不到生死存亡的时刻,他也没必要逃,只是就这么跳下一丝也不熟悉的自由之海,他总觉刘家要被溺死。
出面的是沈雨霖,户部的小郎中,以前还担纲外部商人,可后来却渐渐边缘化。
见是此人,刘世梅心道,看来大家筹措的这点银子,终究是买不来东西了。
“刘总,来来,跟小弟入内堂,细细跟你说来。”
沈雨霖却是一脸微笑地招呼着他,那笑容带着刘世梅难以理解的愉悦和自信。
秋风瑟瑟,但是王府里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寒意,面对着济济一堂的商旅,楚行也笑得如春风般灿烂。
“诸位该看得清楚。我大乾一国,工商为根,诸位进湖广和河南不得,大乾将士用炮火和热血给你们开道!诸位下南洋不得,大乾战船护在你们身边!总而言之,从青州商约到大乾商宪,我楚行,就是要带着诸位,经营出一番盛世伟业!”
他以如此宣言,结束了对《大乾商宪》的讲解,这一套许诺,是这十来天里沈雨霖发动外部商人讨论出的原则性纲领,核心提炼自最初的《青州商约》,那就是保障工商自由,许其自展拳脚,当然,这自由也是被迫的自由,之后的工商,除开依照大乾国策的特定扶持,收成是好是坏,大家都得靠自己游泳了。
“好!――”
沈雀赶紧拍掌称贺,他是被沈雨霖说服了,不再纠缠于他的海外王国的美梦。自己那点东西,在大乾面前,真的什么都不是。
而且,新政之下,他所从事的海贸和玻璃等行业都是扶持行业,有实惠而无虚名,由此也再度振作起雄心,将外部商人拉回到楚行的身边。
数百商人啪啪拍掌,气氛正到最热烈处,却有人高声喊了起来。
“你免了灶户的课派,让他们随意煮盐,还要并我们的产,分我们的家,让我们盐商活不下去,你还好意思说卫护我们商人?楚行,你不要太虚伪!”
这一声骂过,还有零星的附和,满堂顿时静寂。人潮分涌,片刻间,十来个满脸涨红,气急之至的商人被孤立出来。
“十一家,一个没少,这钱大龙是领头人。”
沈雨霖对楚行低声附耳,脸上还满是惭意,他没能说服所有盐商接受新政。
“钱大龙,我刘世梅还在这里,你可不要拉着十来个人,就把我们扬州数百盐商给代表了,大王盐政可是顺应天道的!多劳多得,像你们这些总想不劳而获的人,满肚子就装着攀附官府的各种花样,就该活不下去!”
刘世梅领着更多盐商凛然叱责。
“楚行的话就不能信!大家可记得,当初楚行是怎么跟我们约定的,只要帮助大乾,就给我们无尽的好处!可如今呢?如今竟然将我们逼迫到了绝路!这明显是过河拆桥!”
“还有,当初说救国救民,无论如何也不造反,可是你们怎么做的?你都称王了,你这个反贼,你是不是要称帝!”
那钱大龙显然是气得失去了理智,竟然当面揭楚行的短。
“反贼……我什么时候当过反贼了?”
说到这事,楚行不能不站出来表态,当然,他的回应是耍赖皮。
“我反过华夏?我反过汉人?”
楚行不屑地嗤笑着。
“你……你现在在做什么?难道不是造朝廷的反?”
钱大龙也豁出去了,即便其他讨不了好,嘴舌上总要占个胜地。
“我是汉人!我只是拯救被鞑子肆虐的土地。崇祯老儿,连京师都守不住,下一步就要亡了江山,我楚行站出来,收拾山河,为何不可?”
楚行拍着胸脯,目光炽热。
他昂首挺胸,姿态昂扬。
眼见那钱大龙脸色紫红,似乎还有话要说,一旁的潘兴伸手一指:“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