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勇士,在文澄帆的率领下越战越勇,迎面而来的明军将士往往经不起一个回合的厮杀,便纷纷溃退。
即便是有明军的指挥官,在现场指挥,也不是对手。
而文澄帆为了鼓舞士气,亲自披着两重甲,在第一线厮杀。
身上起码插着二十余支箭矢,尤然浑然战意昂然。
队伍越杀越近,便是那明军的游击将军在愤怒之余,也升起了畏惧之心,便一声令下,命暗藏在军中的弓弩手,不管是己方,还是大乾的兵马,直接进行覆盖性射击。
明军上下听闻军令,都不敢有丝毫犹豫。
损失些袍泽,总比被人家一口气都杀了要强。
一时间,真的是箭如飞蝗,文澄帆的前面敌人和袍泽纷纷倒下。
而文澄帆依然不惧,而且更加拼力向前冲锋。
等到这位虎贲旅的猛将杀退了周边儿的弓箭手,却又被一阵箭雨逼退,肩膀上、腿肚子上都插着密密麻麻的箭矢。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站起来,对着对方的弓箭手喝道:“你们手里的铳都是废铁吗?给我射啊!”
此言既出,身边儿的将士纷纷苦言道:“团长,弹丸用尽了。”
话音刚落,便听轰轰一阵乱响,竟然是在敌方弓箭手方阵中传来。原来是密集的手雷爆炸声,敌军的弓箭兵立刻哑了火。
文澄帆诧异道:“是何人的手雷,扔的那么远!”
便在此时,一名王展鹏的通讯兵这才开口道:“团座,是我们家营长适才换了敌军的衣服,领着几个兄弟,带着全营的手雷冲过去了,现在想来已经是没了。”
说着,那通讯兵呜呜的哭了起来。
便是文澄帆做足了牺牲的准备,闻言也是红了双目。
王展鹏是个书生,他才刚刚娶妻,听说婆姨还有了身孕。
竟然在战场上无了。
“还愣着做什么!冲啊!”
文澄帆一声令下,将士们拼了命的往前厮杀,而没有了弓箭兵做掩护的明军,硬是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硬生生的看着文澄帆咬牙冲向他们的游击将军。
但让所有人都觉得匪夷所思的是,那个游击将军并未撤退,也没有命将士们抵抗,而是将所有的家底你跟全都召了回去,布成阵势冷冷的盯着文澄帆的方向。
文澄帆都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只知道浑身疼的厉害。
脑海里都是王展鹏昔日的音容笑貌,他跟自己说,他想要个女儿,女儿是棉袄,暖心。
今日却为了袍泽,战死了。
不仅仅是王展鹏,今日之战,虎贲旅第一团不知道多少儿郎死在了利港。
他的心无比的痛,仿佛有一把把刀,一遍遍的在他身上割肉。
他感觉自己的力气在无限的消退,现在就只剩下一口气撑着。
“我们以逸待劳,以鸳鸯阵迎战!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那游击将军,面无表情,如此吩咐道:“最好能活捉对方的指挥官,最起码也是游击将军一级的,诸位弟兄升官发财的机会来了。”
然而,话音刚落,众人却听得清楚,原来是城墙之上,传来了收兵的信号。
这游击将军本来还布有后手,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下令,赶紧动身撤退。
然而他刚刚准备撤退,便听见战场上有密集的炮声响起,周围的将士如同被风吹拂的野草一般倒地,再抬头看,却见密密麻麻的明军已经登陆,并且在战场上布置了数不清的弗朗机小炮。
这还不算晚,一支一百人的骑兵小队已经在战场摆开阵势,从侧翼发起冲锋。
这名游击将军见状非常不解,这利港他们可以退,可明军是不是疯了,这里是预定的炮兵炮场,他们敢进来,肯定是万炮齐发。
他们莫非压根就不怕死吗?
但他们在撤退之中,等到数十息也没听到炮声。
当在撤向关隘,重新布置防线时,一阵阵后方的炮响传来,这位游击将军才明白,原来不是后方的炮不想支援,而是后方有一支炮兵炮击了己方的炮兵阵地。
后方出现了敌军的炮兵阵地?
“竟然是陈二牛将军!”
旗舰之上,赵华年遥望着战场的方向,一时间竟然被惊得说不出多余的一句话来。
且说,陈二牛率兵在敌军后方鏖战,在一击得手之后,便迅速带着炮兵,组织民夫,朝着防线的方向前进。
整整一天一夜没有休息的陈二牛,硬生生的凭着听声辨位的本事,寻找到了敌军的炮兵位置,在后方发起炮击突袭,一举破了敌军的炮兵军阵。
而随着明军炮兵阵地彻底被毁,所有的明军几乎丧失了抵抗的欲望。
其实想想也是,明军之所以抵抗到现在,该用的法子也都用了。
所以,面对眼下的情况一看就知道,面对大乾的火力,他们如何有胜利的可能性。
当然了,明军也不可能直接放弃防线不管不顾。
这些明军既然被下令构建长江防线,就不可能沦落到大军一战丢失个利港,就全军溃败的份上。
总而言之,无论是大乾的其他将领们多么羡慕,也改变不了,是陈二牛孤军深入,关键时刻摧毁敌军炮兵阵地,改变了大乾几乎输掉了战争的事实。
不过大乾可以快速占领利港,拥有了长江南岸的一小片阵地,绝对不是陈二牛一个人的功劳。
负伤严重的文澄帆被送到后方靖江岛战地医院医治。
而大战方歇,双方都偃旗息鼓之下,大乾一方面在利港构建新的防御阵地,一边儿运兵登陆利港,李修文在这方面是把好手。
而明军方向则开始迅速收缩,将整个利港方向让人大乾,并连夜构建新的防御工事。
不过大乾肯定是没有力量继续发起进攻了。
于是乎,楚行下了旗舰,直奔靖江岛。
“大王来看团长了!”
“大都督府的大人们也都在!”
“还有内阁的阁臣!”
“天啊,我们一团这次要出名了!”
很显然,楚行是要来见一见文澄帆的。
这个昔日里擦着鼻涕泡,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跟自己一起偷萝卜,被人家地主放狗撵了好几里路,连屁股上都被狗咬掉了一块肉的兄弟。
这个昔日的小跟屁虫,如今的大乾猛将,没有给自己丢一点的脸面。m.166xs.cc
他今日几乎以一己之力,强行夺下了利港。
这份功劳,是所有人都无法抹杀的。
更为重要,在大乾军势下垂,几乎被人家明军打破了不败神话,即便是退兵,自己也说不出一句苛责的话的时候,他的拼死而战,显得是那么的珍贵。
除此之外,第一团减员七成,就连三百勇士也皆战死十之七八。
待李修文赶到战场,文澄帆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只剩下一口气了。
这个时候的楚行,即便是有再多的军务,如何能不赶到战地医院,来见自己的小兄弟最后一面。
进的营帐以后,营帐里哀鸿遍野,数不清楚的大乾的将士经过包扎之后,躺在病床上哀嚎,即便是灌了麻沸散也无济于事。
整个营帐的血腥气,呛得不少人不住的咳嗦。
其中老牌的文臣,诸如赛八仙、胡烨这种早就见怪不怪了,而那些年轻的军机一个个吓得面色发白,远远的在战场上看见死人,跟眼前看着那么多伤病可不是一回事儿。
而此时此刻,值得称道的,则是左懋泰和刘必显两员文士,表现的很好,并不自觉的开始安抚那些将士。
军中有些将士信仰复杂,又信仰救民主义,又信仰白莲教,李岩便将许久没用的白莲教理论,跟那些生死垂危的将士们讲解。
而对于楚行来说,他的目的此时此刻,只有文澄帆。
说实话,自从东镇庙起事以来,楚行见到的大场面不计其数,身边儿的老人也有不少战死,这种生死场面楚行早就应该跟赛八仙他们一样,习惯的不能再习惯了。
可是等到楚行走到文澄帆的病床前,看见对方赤裸着身子,上面密密麻麻的绷带缠裹着,数不尽的伤口再往外渗血,即便是吐沫再所的金疮药也无济于事,面色惨白的像是一张纸一样,楚行竟然当众落泪。
此时此刻,楚行并不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他又成了那个带着兄弟们在茫茫沂山流浪的大哥。
楚行忍不住转过身去,擦拭了泪水,许久之后才转过身来。
双方并未开口,只是默默的看着对方。
“大哥……抱抱我……大哥,我好冷。”此时此刻,哪里有什么战场上癫狂无比的团长,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个命苦到不行,被野狗追的到处跑的孩子。
楚行不顾军医的阻拦,上前直接抱住了文澄帆,文澄帆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楚行的袍子,“大哥……我要死了……”
“我楚行的兄弟怎么会死,我楚行的兄弟怎么会死。”楚行以为自己完全可以忍住的,可当文澄帆开口的时候,楚行再也忍不住,眼泪如同泉涌一般。
“大哥别骗我了,我知道我该走了,你们都出去,身为臣子的,岂能见君主垂泪!”说着垂危之际的文澄帆猛然开口,如同狮子一般发出一声怒吼。
刘必显也知道,楚行乃是一国之主,岂能在臣子面前失态,连忙开口道:“大家都出去吧,此时此刻非是国事,乃是大王的私情。”
众人虽然好奇,也心疼刘必显却没有人敢怠慢,在赛八仙的带领下,纷纷退出了营帐。
而此时此刻,文澄帆的面色忽然红润起来,勉力指着刘必显和潘兴,竟然开口训斥了起来,“你们是天子近臣,庇佑国君是你们的本分,以后这种事情,还需要外人说么。”
潘兴和刘必显纷纷颔首,却也没多说什么。
“大哥,嫂子的肚子怎么到现在都没动静……当初你说过……生个带把的……让兄弟们抱着哄的。”有些意外,包括楚行在内,文澄帆临死前,不忧虑大乾,不忧虑身后事,不忧虑虎贲军,他担心的依然是楚行自己。
“说什么胡话!”楚行本能的握住了他已经有些冰凉的手,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说道:“当初不是说了,生个男娃子,娶你们的闺女么,你他娘的连个婆姨都没有,我生个大儿子去来,照顾你们家小丫头片子么。”
闻得此言,文澄帆勉力的羞愧笑了笑,“大哥笑话我作甚,俺这种腌臜之辈的闺女,怎么能嫁给大哥的儿子。”
楚行刚说,那文澄帆却没有停口,“当日的玩笑话,大哥别当真,当初的老弟兄,一起偷东西,一起要饭长大的,有什么本事,你的儿子要娶大户人家的小姐,这样江山才能稳固。大哥……大哥……”
说到此处,文澄帆的气息变得弱了起来。
“你不许死!你给老子活着!”
楚行的身体不停的颤抖,恨不得将文澄帆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大哥,我有个弟兄,叫王展鹏,我今日与他设计,打了他一顿,想指着他鼓舞士气,谁曾想这厮疯了,抱着手雷跟明军同归于尽了,可是他婆姨刚有身孕。”
“你放心,你的袍泽,都会得到抚恤的,将来也可以优先为官的。你赶紧好起来,大哥不让你带兵了。你跟秦去疾那货一起去玩,大哥不管你。”
“不提老秦,有婆姨也不分给我,亏得老子当初照顾他,”说着,他用手摸了摸楚行的脸,眼睛的泪水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死不死的,我倒是不怕,当初山寨覆灭的时候,我就该死了,我就是担心大哥。”
“我担心大哥被坏人害了,如今你是王了,兄弟们想保你,太难了。”
“我们就有一把子力气,能给你杀敌。”
“可是身边儿的坏人,怎么办啊。”
“大哥,弟弟担心你……”
“不会的,大哥会保护自己的。”楚行的眼泪随着文澄帆一起往下掉,什么狗日的一国之主,什么狗日的大乾之君,全都没有了。
“大哥……大哥,你莫哭,你是一国之主,哭什么……”文澄帆再次开口,声音却变得短促起来,胸口里的杂音变得极其明显,“大哥有一事,我一定要交代你。”
楚行赶忙盯着文澄帆,怕他一句话没说完,就没了。
“我不知道大哥说的救民主义是真是假,我起码知道当初大哥起事时是真的……大哥像是咱们这种苦命人太多了,不要变得跟那些坏人一样,忘了本心。”
“我先下去,跟老兄弟们一起在鬼门关等你,先抓上几千小鬼,等你老了,下来了,我们奉你做阎君,你还做我们大哥……好不好。”
“大哥,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啊!”
话音落下,文澄帆身子往后一躺,彻底没有了声息,死于病床之上。
楚行死死的抱着文澄帆,良久不肯松手。
不知道何时,一直默默流泪的楚行,忽然放声痛哭,就在所有伤兵的注视下,撕心裂肺的痛苦,在外面等候的臣子,每个人都听得真真切切。
而远在青州府的秦去疾,正在给儿子讲解昔日的趣事,不知道怎么的,说起了文澄帆这个不起眼的小弟弟时,忽然张不开口,眼泪簌簌的流了起来。
而那些昔日里,对武官素来不怎么感冒的文官们,也蓦然正身,摘掉官帽,以大乾的方式,给予文澄帆最真诚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