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流转之下,脸上带笑的诸葛亮,心情却是复杂的。
有期待,却亦有着几分担忧。
虽说诸葛亮对糜旸有信心,他心里也认可糜旸的战术。
可糜旸带走的是大汉将近七成的精锐,糜旸要去做的更是一件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连诸葛亮也不能笃定,糜旸一定会取得成功。
无法笃定,心中自然就会有着担忧。
不过担忧是有,可诸葛亮心中期待的情绪却远远大于担忧。
诸葛亮笑着对身后的蒋琬言道:“你素来敬仰成汤事迹,今日不就亲眼见到了吗?”
诸葛亮的话让蒋琬也笑了起来。
在一开始时,蒋琬与黄权等人的想法一样,都想着一定要劝住糜旸这大胆的想法。
但在见过今日的情景后,只要心中有着热血,只要心中有着大汉,那么没人心中会再有劝阻之意了。
而正如诸葛亮所说,糜旸今日做的事,与历史上一件著名的事件很相似——那便是汤誓。
据《尚书》记载当年成汤讨伐夏桀时,由于夏朝主力尚在,诸位诸侯齐集的军队心中是有着深深忧虑的。
为了稳定军心,成汤在鸣条于临战之前召开了隆重的誓师大会,在誓师大会上成汤与今日的糜旸一般,发出了著名的誓词。
正是那篇慷慨激昂的誓词,加上成汤的个人威望,才让诸侯联军军心稳固,从而在后来的大战中一举击溃夏朝主力,推翻了夏桀的暴政。
想起《尚书》中的记载,再回忆起方才的场景,蒋琬只觉得一桩夙愿在他的心中完成了。
当然蒋琬心中还有着自己的想法。
“今日不止见成汤之誓,更见韩侯背水一战之英姿也。”
蒋琬的感慨令诸葛亮一怔,然后便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然也然也。
蒋琬口中的韩侯,指的便是当年协助刘邦定鼎天下的汉大将军韩信。
尽管韩信最后以罪人之身伏法,可他在世时为大汉立下的功绩,却一直是后世人都无比敬仰的事迹。
在那诸多事迹中,背水一战无疑是格外著名的一件。
同样的看似不可能,但同样的义无反顾。
大笑之后诸葛亮张开掌心,看着手中未曾抹去的“汤誓”二字,他再定睛看向糜旸那若隐若现在众军中起伏的身影。
他的徒弟前去为大汉重立山河了,那身为师父的他,就势必要好好为他守好这后路。
为大汉守住这命脉!
想到这诸葛亮翻手紧紧握住掌心,他带着蒋琬从高台上走下。
糜旸的大军一走,接下来陈仓多的是风云。
只是若没有风云相助,卧龙又怎么翱翔于天际呢?
陈仓,不一定会一直在魏军手中。
在率军走出数里后,由于背后密林的遮挡,糜旸再次望向后方时,他已然无法再看到那道立于高台上的渊然身影。
但想起诸葛亮在他临走前赠他的一句话,糜旸的心中就充满着安定。
那句话是:“大胆且去,你的背后有为师。”
寥寥数字,却给糜旸带来数万大军都不曾带给他的安全感。
见望不到诸葛亮的身影后,糜旸猛然回头,现在他的眼中只有前方,只有长安。
“全军加速前进,孤要曹真猝不及防!”
糜旸的话快速转化为军令传遍全军,在这道军令下,将近十万汉军行军的速度已然提到极致。
长安,我们来咯!
在陈仓百里之外的郿县中,曹真与一众心腹将领,还在探讨着赵云率上万骑军来到城外的目的。
前几日赵云连续攻破郿县外的七道魏军军寨后,他并未再有新的行动。
赵云只是率着上万骑军游曳在郿县外,一时往东,一时往西,好似赵云是带着这上万汉军骑军来踏青的。
赵云这一副悠闲的作态,让城内的曹真等人更加摸不着头脑。
哪怕曹真召来刘晔问计,刘晔也无法猜出赵云,或者说糜旸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当下曹真收到的情报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汉军的主力正在围困陈仓,另一个便是郿县外有上万汉军骑军游荡。
这两个情报,一个是在魏军诸将的推测之中,一个却在魏军诸将的意料之外。
当这两个矛盾的情报汇总在一起后,曹真及魏军诸将是会产生很多推测的。
难道糜旸是想围点打援?
或者说糜旸派出赵云的目的,在于彻底阻断魏军对陈仓的救援之路?
当然还有着一种可能,那便是糜旸想要分兵奇袭长安。
目前这三种推测,占据着主流。
而在这三种推测中,尽管第三种猜测相比于前两种可能性并不大,但曹真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分出了不少的兵力前往长安。
分兵之下,目前在郿县内的魏军,只有两万左右。
至于要是糜旸的目的是前两种的话,那曹真反而显得安心了。
因为他是绝对不可能派军去救援陈仓的——陈仓城本就是他根据当下战局,抛出的一枚要舍弃的诱饵。
现在这诱饵已经将汉军主力拖住,他又怎么可能违背初衷,打乱布局呢?
只是虽然对军中三种主流的猜测,都有着相应的对策。
可一日不真正得知糜旸的意图,曹真的内心还是如被压上了一颗重逾千斤的秤砣一般,沉重的心情压的他难受。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多次召集诸将讨论。
原本曹真以为今日又会如前几日一般,诸将百般探讨而不能得出答案,可曹真想错了。
有些答案想不出来,可会自己送上门。
就在曹真不满于诸将智慧的时候,一道慌张的身影从门外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见突然有人闯进来,曹真及诸位魏将吓了一跳。
但在看清来人的装扮后,他们的心情又稳定了下来。
来人正是曹真布置在陈仓城外的斥候,为了第一时间得到前线军情,曹真曾特意准许陈仓外的斥候不经通禀便可面见他。
只是虽然事先给了斥候这项特权,可以往斥候从未如此冲撞过,斥候的冲撞让本就心情积郁的曹真忍不住大声出言斥责他:
“何事如此惊慌!成何体统!”
在曹真的厉喝之下,斥候吓得跪倒在地。
这一刻,曹真身为曹魏大将军的威严显露无疑。
可威风是摆出去了,曹真还是想知道前线到底发生何事的。
随即曹真又厉声问道:“究竟是何事,速速报上来!”
曹真的厉声询问,让斥候更加惊慌的同时,说出了一句吞吞吐吐的话:
“敌军,敌军来了!”
当听到这句话后,曹真及厅内的一众魏将连忙打起了精神。
原来第三种猜测才是糜旸的意图!
曹真与刘晔对视一眼后,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如释重负的眼神。
幸亏对于这种猜测,他们早有所防范。
如释重负的曹真心情好了许多,他轻松地问斥候道:“多少敌军前来?”
“是一万,还是两万?
又是哪位敌将领兵?”
在曹真看来,就算糜旸想用险分兵奇袭长安,可有着陈仓的存在,糜旸不可能分出太多兵马,他自己也不可能亲自领兵离开陈仓。
在这两点不可能的情况下,糜旸的分兵之举,着实没什么可怕的。
不会影响到大局的发展。
可是斥候接下来的回答,却让曹真的眼睛瞪的如铜铃一般大。
“不是一万、两万敌军,是数万!
敌军倾巢而出了!
糜旸也来了!”
三个犹如晴天霹雳般的回答,一道道砸在曹真及厅内诸位魏将的头上,让他们一时间无法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良久之后,曹真才颤抖着抬起手指向那名斥候,口中带着不可置信的语气问道:
“陈仓丢了?”
尽管这一猜测容易令人疯魔,可以糜旸的举动来说,唯有这猜测成真,这件事才有可能不是吗?
但斥候这次的回答,明显又给曹真的心间重重来了一击。
“陈仓没丢,糜旸是弃陈仓不顾,直接率大军东下的!”
由于心中的惧怕,斥候几乎是哭着说出这句话的。
可就是这句话,让曹真一旁的一向冷静的刘晔也不免惊呼出声:
“怎么可能!
绝不可能!”
在刘晔发出惊呼之后,厅内的诸位魏将,也立刻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然后纷纷对着那名斥候怒目而视。
一定是这名斥候谎报军情!
一下子整个大厅内,瞬间群情激涌起来。
响起的都是诸将请求曹真斩杀斥候的声音。
可是在那群情激涌之下,若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出几分畏惧。
至于是为何畏惧,稍加思索便知。
连刘晔及魏军诸将的表现都尚且如此,更别说性情刚烈的曹真了。
曹真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快速来至斥候的身前,在将手中长剑架在斥候的脖颈上后,曹真语气森然的问道:
“他是糜旸,他是糜旸!
连初出茅庐的将领,都不可能会做出你所说的这种事,他怎么可能会!
为什么要谎报军情?
难道你是糜旸派来的奸细?”
曹真的问话一句快过一句,他迫切的想知道答案,他也迫切的想让斥候说出的答案,是他想听到的。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曹真架在斥候脖颈上的剑不断用力,丝丝鲜血已经在斥候的脖颈上渗出。
看着眼前一副要吞了他的曹真,再感受着脖颈上传来的疼痛,斥候心中的恐惧当下累积到最大。
只是他说的一切都是事实呀!
“若大将军不信,可再派人前去探查,小人绝无半句谎言。”
斥候边说边叩头求饶的表现,让曹真下意识地放开了手中的长剑。
他整个人的身躯,也因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而不由得往后连续踉跄了几步。
斥候都这么说了,那怎么可能还有假的呢?
糜旸真的不顾陈仓,全力东下了!
意识到这个真相的曹真,忍不住伸手抱住阵痛连连的头,千算万算,他唯独没算到糜旸会来这一招。
他是怎么敢的。
斥候最后的话不仅让曹真头痛欲裂,也让厅内的诸位魏将脸上重新浮现震惊及畏惧的神色。
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面的愤怒,再到现在的震惊与畏惧,短短数息之内,诸位魏将的心情犹如过山车一般起伏着。
这换做谁能受得了呢?
于是乎不可避免的,强烈的慌乱情绪浮现在诸位魏将的心头。
不少魏将都脸色惨淡的如郝昭一般跌坐在地。
糜旸疯了。
他这么年轻,发这种疯做什么?
只是疯狂的糜旸,他们能抵挡的住吗?
毫无章法的战术,完全打乱了之前魏军的所有布置,在这一刻,他们的大脑只有一片空白。
诸位魏将之所以会感到畏惧,主要是因为在糜旸之前放出的烟雾弹之下,他们为了保证后方长安的安全,将大部分兵力都调往郿县后的五丈原布防。
当下郿县中只有两万魏军。
两万魏军听起来很多,可由于前几年的一场变故,郿县的城防远不如陈仓坚固,加上原先魏军中任何人都没料到糜旸会来这一招。
在没有心里准备的情况下,一旦城内的魏军得知糜旸率汉军主力前来的消息,那么军心一定会受到极大的动摇。
到那时候,郿县能在糜旸的猛攻下守得住吗?
这个疑问不止魏军诸将,刘晔也有。
可刘晔相比于魏军诸将,他有着更为清晰的判断。
心急如焚的刘晔当即上前抱住曹真,不断地摇晃着曹真的身躯,想让他快点清醒过来:
“大将军,我军应赶紧退到五丈原!
五丈原地势险要,加上我军在那布防许久,在那里阻击贼军是最好的对策。
今恶鹿将至,大将军却只顾抱头惊疑,这无异于在白白断送我大魏的社稷呀!”
因为情况紧急,刘晔也顾不上君臣之礼了,说的话语气也重了不少。
可就是刘晔的最后一句话让曹真恢复了思绪。
曹真抬起头看一旁的刘晔,他这时的眼睛中布满着血丝:
“上邽没守住,我退了。
见陈仓稳固,我又退了。
难道当下郿县,我还要继续退吗?”
曹真哀愁的话语引起刘晔心中的苦楚,曾几何时,当年纵横天下的魏军,变成如今模样了?
但迎着曹真询问的目光,刘晔最后还是坚定的说道:
“为了大魏,必须退!
只要五丈原在,我军就守得住长安。”
见刘晔如此坚定,出于对刘晔的信任,曹真强撑着一口气,下达了一道被后世无数人引为笑谈的命令:
“传令下去,全军撤离郿县!”
糜旸你够狠,郿县我不要了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