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红起先没有应声,等魏知言追问再三后,这才表示自己出入医馆多有不便,今日拿了一副药后,此后还需要再来几次。但是她又怕像今日遇上他这般,再来抓药时会遇上别的熟人。所以她想说的是,后面那几服药能否拜托他帮她去抓,然后送至郎家后院给她。
魏知言闻言吃了一惊,颇有些不愿,因为寡男孤女私下接触,若是被人瞧见,那可说不大清。岫红闻言垂泪道,她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不过如今知道这事的只有他和她,若是他不肯帮衬,她便只有一条绝路可走了。
可无论她怎么说,魏知言都不肯松口,又说若是她真有需要,可以请周芷儿去帮她抓药。至于他一个男子,着实不方便。岫红心中本打算,若是魏知言真的一时心软答应,便以此引他入彀。
这个算计最为简单,届时只要在魏知言送药时将他堵住,便可以让他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因为寡男孤女私相接触,她有了身孕,而去送下胎药的却是他,任谁也会将这事算在他的头上。
可谁知魏知言虽是君子,却不肯替人做这种阴私事。岫红无奈之下,只得要求他替自己守口如瓶,不要将此事告知任何人,其中也包括周芷儿。魏知言遵循隐恶扬善之道,倒是答应了她这个要求。
等他说完离去后,岫红也返身回了医馆抓药。她回去后煎了药,正要将药喝下,不料这时却感觉肚中一动,似乎那腹中的胎儿也感知到了她的意图,踢了她一脚以示抗议。这一脚极其轻微,或许根本就是她的错觉。
此时她才有孕不久,按理说不会有胎动。但是这很可能并不存在的一脚,却让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往池中丢了一颗小石子,波纹会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这种无以言说的感觉也在她心底波动着,一圈一圈地往外扩散。
若有一日真的为人母,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她有些失神,竟然忍不住开始想象起来。这小东西一落地便会叫唤,咿咿呀呀地带着奶香气息。她知道小孩子刚出生时,只是皱巴巴的一团肉,丑也丑死了。可是呀,怎么也叫人生不起讨厌的心思。
用不了多久,那小小的四肢便会舒展,就像杨柳树枝开始抽条一般,在你的视线中胡乱挥舞着。有时候大地会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磕磕绊绊地摔倒在地;有时候四季会隐藏着恶作剧,让他哭哭啼啼地生些小病。
每一个孩子都是跌跌撞撞长大的吧?岫红心道,可是想起这些仍是带着愤懑,她真想跟大地和四季为敌。这自然是很可笑的,但是她一点都不觉得,还是出神地往下想,若是孩子生出来,不知是男是女。
会是“轻薄儿,面如玉,紫陌春风缠马足”?还是“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她就这么端着药碗,竟然坐在桌旁入神地想了许久。直到药都凉透了,她才站起身走到了窗边,慢慢地倾斜了碗口,将药淅淅沥沥地倒掉了。做这一切时她心中安宁,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等到一碗药全都倒完了,她才悚然一惊,察觉到了自己在做什么,蓦然将手收了回来。可是药已经倒光了,只剩下碗底的些许药渣,像是她心底残存的思绪。她将碗凑近鼻翼闻了闻,隐隐能闻到一股苦味。
她当时想着将孩子打掉时,虽然有些踌躇,也只是觉得若是被韩杨知道了,有些不好交代,并非是对这孩子有什么不忍。本来嘛,连心跳都没有的一个小东西,不过是春风秋意一般的存在,知道有这东西,却看不见摸不着,能对之产生什么感觉?
可是现在不同了,这小东西刚刚那可能并不存在的一脚,居然在她心底掀起了惊涛飓浪。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心中感觉一阵一阵的柔软,对什么都生不起狠劲,更别说要将这小东西打掉了。
可是如果不打掉,针对魏家的谋划要怎么办?
岫红默默地想着,本以为能想出个办法,可是过了好半晌脑中却还是一片空白。她盯着窗外不知什么地方看了许久,然后将手上的药碗丢出了窗户之外。碗落地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在接下来的那段时日,岫红再没有去过医馆,反而开始做婴儿的衣裳鞋子。周芷儿见了难免有些惊奇,她便笑着说道,这是给周芷儿肚中孩子做的。周芷儿听了感动异常,待她越发亲厚,直囔着等孩子生下来,索性让岫红给他当娘。
岫红听了也有些憧憬,她一针一线地做了许多小小的衣物。郎东家和韩杨等人见她这般投入,还以为她是在假戏真做,哪想得到其实她这一针一线,都是希望能穿在自己孩子的身上。
可这孩子注定不能来到人间,等又过了两三个月后,再往下便要显怀了,她这才将牙一咬,下定了决心。若没有这两三个月的投入还好,可是经过了这些时日,她越来越能感受到肚中的那个小生命。
此时拿掉他,就是在剜她心尖的肉。这时候她一贯的果决起了作用,为了接下来的谋划,她将心一横,将那碗药喝下去了。等药效过去后,她像是死了一回。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她没想到的是,这事根本就过不去。
从那以后,不管她身在何处,总觉得周遭有孩子在哭。那哭声弱弱的,仿佛连声量都不敢放大了,怕惹她生气。好几次正和人说着话,她都蓦然起身四下张望,身边的人都奇怪地问她在找什么。
她也不敢说,只是将这事偷偷地藏在了心底。那小小的哭声也晓得她不愿被人知道这事,所以旁的人都听不到这哭声。她就在这样的煎熬中度过了数月,直到周芷儿诞下了一子,那小小的哭声便忽然消失了,自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周芷儿说过,等孩子生下来,便让岫红给他当娘。岫红心想,是不是她的孩子也听到了这句话,他不能从她的肚子里生出来,便借别人的肚子来到人世叫她娘?她想及此处不禁浑身发抖,立即便将自己亲手做的衣物、鞋子,全都送到了魏家。
自从那孩子落地,她比周芷儿还上心,整日里往魏家跑,抱住了孩子便不撒手。魏家人都打趣她要抢孩子,不过话里话外也都有些唏嘘,大概觉得她是守寡之人,心中没有寄托,所以才会这般喜爱孩子。
只有魏知言知道些只鳞片甲,知道她没了自己的孩子,这是将心中那一腔柔情都寄托在了这孩子身上。他心中对她有些同情,也真的一直守口如瓶,未将此事说给任何人听。有时魏家人要从岫红手上接过孩子,他还温言劝止。
岫红心中对他也很是感激,不过感激归感激,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而且此时她将这孩子当做了自己的孩子,心中也暗暗下定决心,要让这孩子有一份锦绣前途。
魏家是六艺会的一员,魏如涛还是六艺会的首领。六艺会拥有影响时局的强大力量,若是能当上六艺会首领,自然算得上前途锦绣。可是按正常程序,六艺会首领是六部共同决选出来的,这刚落地没多久的孩子绝无可能当选——除非有人帮他。
岫红想到这里,感觉自己血都热了起来,于是积极筹划,利用去年乞巧节时周芷儿所书的那张纸条,又买通了周芷儿的丫鬟叶儿,精心布局,终于将魏知言引入彀中,制造了魏家惨案。
而等魏如涛不在了,六艺会又处于蛰伏状态,作为魏家仅有的幸存血脉,魏修书理所当然地被古音送往文岭镇,接受了文老太爷的仪式,成为了六艺会下一任首领的不二人选。
此后为了防止事情再出意外,她又与锦笛一道,处心积虑地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东林草堂的书匣失窃案,一件则是文岭山崩,终于确保了再无人能抢走这孩子的首领之位。
我和在场的人一道静静听着岫红的讲述,听到此时也都恍然大悟。难怪岫红会对我另眼相看,而且待我如此怪异,原来她确实是在我身上投入了情感——她将我当做了那个未曾降世的孩子的替代。
而且这番话同时也解开了我们的一个疑惑。我们都知道,岫红等人一直都在竭力将我送上那个位置,这毫无疑问是“为我好”,可他们又制造了种种绝对算不上对我好的事。我们曾经不解这其中的矛盾之处,现在听她这么一说,顿时也都明白了过来。
岫红将我当做了自己的孩子,可是却对魏家、文家等人毫无感情,并且将他们都当做了给我的踏脚石。我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因果,本有些被她触动的心顿时凉了下来。因为她投注在我身上的,是一份畸形的情感。
而这是她强加在我身上的,我本有美满的家庭,却因为她而灰飞烟灭。不管她待我怎样,她都是我的仇人,即使眼下她正想方设法要救我。我想得渐渐激动起来,正想张口去骂她几句,这时韩杨却好像有些错愕,似乎岫红刚才的那番话让他十分疑惑。
“所以你听到了吗,你不能伤害他。”岫红还在对着韩杨说道,“我将这孩子当做了我们的孩子,不,他就是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韩杨喃喃地道,我微微扭头,瞧见他脸上的神情越发迷惑,“可是,我们的孩子不是……”
“对,我们的孩子确实没有从我的肚子里生出来,可是他借了周芷儿的肚子来到这世上!”岫红不等他说完便急忙打断了他,柔声道,“所以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我们的孩子好。你……你若是也愿为了他好,就该将他放了,正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他呢。”
“大好的前程?”韩杨重复着岫红的话,“……都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好?”
他眉头紧皱望着岫红,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是又想不太明白,所以心中十分的苦恼。等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拖着我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砰一声用脚将门勾过去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