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从未听说过的荒唐事,丈夫流连风月场所,妻子找上门来,书寓中的女先生本该隐忍退让,却偏偏等着要与她大吵一架;而妻子本该气势汹汹地前来兴师问罪,却心平气和建议女先生与丈夫私奔。
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荒谬,我和卜鹰、季明媚在里间听得面面相觑。只听翠萍道:“只要月生愿意,我自然也愿意,就算他无法从家中带出财货,我的积蓄也足以支撑我们一两年的生活。”
“所以呢,此事于你而言算得上是一桩美谈,你既不图财又不图名分,人家自然无从非议你。秦家知道了你的付出,多半也会有所感触,届时接纳你进入秦家便是顺理成章,而后我再退位让贤,也是水到渠成。”
“如此便多谢你的成全了。”翠萍方才其实也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时才想起了什么,幽幽地道,“此事照你说的原本可行,不过其中有一个问题或许你没有想到。”
“什么?”秦太太奇道。
“月生不愿意。”
“什……什么?”秦太太愣道,“他天天往你这跑,在家里一刻也待不住,他……他不愿意?你怎知他不愿意?”
“因为你说的办法我也想到了,我跟他说了,他不愿意。”翠萍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也瞧见我现下这副模样了,你道这是什么原因?便是因为我跟他说了这事被他拒绝,我一时羞恼,想不开便去投井了。”
原来她并不是撞邪了,而是投井被人救了回来。我们在里间互相对视一眼,却不知领我们进来那人为何说她是撞邪了。不过这事说出去不大好听,或许书寓中的人因此才想着为她遮掩吧。
秦太太听到翠萍的话也是讶然半晌,过了好半晌才道:“他天天往你这里跑,想来是喜欢你的,而你能说出刚才那番话,自然也是喜欢他的。既然你们彼此喜欢,为何他要拒绝这事?”
“或许,是因为你?”
“你不用猜测,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这是可以肯定的。”
“既然如此,那便只有一个原因了。”翠萍忽然情绪低沉起来,“他……他对我变心了!”
“据我所知,除了你这里之外他并未去过别的风月场所,也未曾与其他女子交好。”
“那……那想必是他顾着秦家的声誉?”
“大概吧。”秦太太沉吟半晌,“这样,我先回去试探他的口风,你也试试再次劝说他。”
“好。”翠萍笑道,“那便劳你费心了。”
秦太太与她客气几句,正要离去时翠萍忽然又出声道:“秦太太当年与月生一块赴日留学时,彼此爱着吗?”
秦太太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曾经赴日留学过?”
“月生告诉我的啊。”翠萍用无辜的声音道,“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秦太太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急忙掩饰道,“我们那时……那时或许是爱着的吧。”她说着,不待翠萍再说什么,便匆匆从房中走了出去。
我们待她的脚步声远去之后,这才从里间出来。翠萍见了我们便笑道:“怎样,这一出戏好看吗?”
我和季明媚、卜鹰各自干笑一声,卜鹰讷讷地道:“原来……原来你并没有撞邪啊。”
“要是我真的撞邪了,你能驱邪吗?”翠萍掩嘴道,“我看你长得倒挺辟邪的。”
“那是自然,要不然我天天跟这俩人混一块,能毫发无损吗?”卜鹰信口开河道。
“刚才你说你们是警察?”翠萍冷不丁问道。
卜鹰不知所以地点了点头,注视着她等下文。
“警察也负责抓鬼吗?”翠萍缓缓问道,脸上神色一下凝重起来,不像是在说笑。
卜鹰疑惑地看了我和季明媚一眼,回过头去答道:“你见鬼了?等等,你可别说我们几个就是啊!”
翠萍没有理会他,脸上缓缓升起一种极为可怖的表情,就像她嘴里的那个鬼正在现身说法,“刚才我和秦太太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吧?”
我们三个同时点了点头。
“我跟她说,私奔的事我之前便与月生说过,却被拒绝了,于是我羞愤之下便去投了井,你们还记得吧?”
“你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卜鹰皱眉道,“难道期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发生,不过我在投井的时候见到了一个人。”翠萍脸上浮现出惊骇欲死的表情,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人有什么可怕的,会让你吓成这样。”季明媚疑惑地道,“你当时要去投井,应该是这人救了你吧?”
“人当然没什么可怕。”翠萍还是瑟瑟发抖,“但是如果这个人是在井里呢?”
她这话刚一出口,我便感觉身上一凉,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在你之前便有人先投井了?”
“不是,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她就那样在井里看着我,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吓得狠了,很快便昏厥了过去,什么也没听清。”
“你是说,那个人出现在井里,但是并没有死,反而还对着你说了几句话?”卜鹰渐渐也听出不对劲的地方。
“她没有死……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翠萍强忍着颤栗道,“因为她看起来不像是活生生的,就像是……就像是一个倒影一般。事实上,我起先一直以为那是我自己的倒影,直到后来才发现她一直面无表情,而我当时是有过多种表情的。”
随着她的讲述,场间的气氛渐渐阴森起来,似乎井里的那个人已从井中爬了上来,正湿漉漉地站在我们身边,听着我们的对话。“那后来呢?”我问翠萍。
“后来我便晕死过去了,大概天亮的时候书寓的人发现我晕倒在井边,便将我送回了房间。”
“会不会是当时你一心求死,所以心中紧张忐忑,看花了眼?”卜鹰忖度了一下,柔声问道。
“会吗?”翠萍迟疑了一下,看样子自己也并不十分肯定。
“事情十有**便是如此,你不用太过放在心上。”卜鹰笑道,“说句你不爱听的,人在濒死之前其实心中都是十分害怕的,你当时或许求死之心并没有那么坚定,所以出现了幻视,这其实只是内心深处在自救罢了。”
“哦。”翠萍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我们被卜鹰一说,也都觉得他言之有理,便纷纷附和他的说法。翠萍被我们言之凿凿地一阵肯定,顿时自己也信了几分,脸色这才开朗起来。
此间的事情已经了了,所以我们再次出声告辞。翠萍虽是书寓中的女先生,并不拘于小节,不过卧床多日身上衣裳不整,就朝我们告罪一声,没有起身送我们出去。我们从书寓出来后,卜鹰要去警察厅办些事,便让我们自行回住处去。
自从他们二人拒绝将牌子交给我之后,我们相处得便有些尴尬。因此我不咸不淡地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只管自去便是。卜鹰轻咳一声,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便交代季明媚带我在省城走一走。
季明媚答应了他一声,然后卜鹰便自行离去了。我和季明媚一路上没滋没味地走着,彼此都没什么话说,却硬是没话找话说了几句,不禁感觉更加尴尬,只好各自闭了嘴,一路沉默着往回走。
快到住处的时候,季明媚忽然一拉我的衣袖,我转头看她,她指着前方一家裁缝店道:“秦太太走到那间店里去了。”
我们当时在里间并未见到秦太太的真容,为何季明媚却能认出她来?我眼里带着疑惑,季明媚便解释道:“我认得她的高跟鞋的声音。”
我听得几乎眼珠要夺眶而出,她认得出高跟鞋的声音,这……这是什么神奇本事?
“你看,她跟店里的一个男子相谈甚欢。”季明媚还没注意到我已经被她震动了,拉了拉我的衣袖道,“她千方百计想要让秦家休了自己,会不会也与此有关?”
她说得不无道理,不然一个女子怎会有如此诉求,即使与丈夫感情不睦,最多也只会想着合离,断然没有鼓励他与别的女子私奔的道理。我透过裁缝店的玻璃橱窗,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确实有些举止亲密。
若这女子真是秦太太,她又亲口说过如今她娘家已经没人了,这男子自然不会是她的亲眷,那么这两人便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了。不过秦太太进的是裁缝店,那男子想必是个裁缝,我也不知省城地方是否风气开放,或许这也属正常?
“你说,秦太太是因为与这人来往才与秦先生感情不睦,还是因为与秦先生感情不睦才与这人来往?”季明媚问我。
“我听翠萍姑娘说,秦氏夫妇之前曾一同赴日留学过。既然如此,想必他们之间也是曾有过感情的吧。”
“可是我听翠萍姑娘提起他们旅日的事,秦太太似乎有些生气,她好像不愿让人知道他们曾去过日本。况且,”季明媚迟疑了一下,“秦太太又说,她的门第本配不上秦家这样的豪族,那这两人究竟为何会成亲?”
“我猜测,当初是秦家资助秦太太去留学的,而今她与秦先生感情破裂,所以不愿提起这事。再说了,十七八岁的年纪许多事都还未有定论,或许当年他们也曾情热,只不过相处了这么些年渐渐觉得不合适了,那也并非不可能。”
“或许吧。”季明媚皱眉道,忽然失声叫了起来,“诶,你快看他们在做什么!”
孤男寡女的能做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这光天化日的,省城地方确实风气与乡下大不一般。同时心中还有些责怪季明媚,人家既不需要观众,也不需要技术指导,你叫这么大声是要过去观摩学习吗?
我因为忙着和季明媚说话,并没有时刻注意着橱窗里面,此时听她语气不对便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裁缝店里,秦太太整个人的身子忽然矮了不少,似乎正陷足在什么坑里正拼命地往上爬。
方才与她交谈热络的男子伸出手拽住她,想将她拉上来却有些徒劳,好像坑里正有什么东西在与他争夺秦太太。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裁缝店就在一楼,秦太太怎么会忽然陷足到坑里去?
橱窗口摆放了衣物样品和衣架等物,我们身在橱窗外也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我一时没搞清楚状况,所以迟疑着没做什么应对。季明媚却越来越惊恐,眼见秦太太就要被“拽下”我们看不见的“坑”里,急忙拉了一下我,飞快地朝着裁缝店跑了过去。
我急忙跟了上去,等我们前后脚闯进裁缝店的时候,却发现秦太太竟然不见了,而地上溅了一地的水,那个男的状如疯魔般一直在地上抠着,已经抠得十指鲜血淋漓。我们迅速打量了一下店内的环境,地面平滑,并没有任何的坑。
可秦太太哪去了?
“喂,秦太太呢?”那男的明显魔怔了,季明媚急忙将他从地上拽起,嘴里喝问道。
“她掉到井里去了……她掉到井里去了……”那男的嘴里念叨着,整个人目光呆滞,心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井……井里?”我和季明媚都瞠目道,“什么井?”
那人惊恐地望着我们,嘴唇直哆嗦,用手指着地上,“地上有个井……井里有个人,她……她被井里的人拉下去了,我想拽住她……我拽不住她……”
他说得语无伦次的,脸色也白得吓人,我们不断地安抚着他,好容易才让他稍微平静了一些,这才将事情说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