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说,写信的人叫岫红,在这之前也住在这里。她在这里历经了许多难忘的事,至今想起时仍然心怀唏嘘。时至今日,她已然命不久矣,却无法遏制地想起了曾在这里发生的事,所以写了这封信来,权当做对当年那个年轻的自己的缅怀。
信上还说,她如今孤苦无依,马上便要孑然一身地离开这世间,而她多年来略有积蓄,现下也不知要交给谁。所以,如果在这里住着与她当年年纪相仿的女子,她便将这笔积蓄送与她,当做一个意外的礼物,随信附上银行的存单,即刻可取。
当时翠萍得知这样的消息完全被惊呆了,本以为是什么人的戏弄,但是信上却又真的附了一张银行的存单,数额还不小。她本想拿着信去找母亲,告诉她不用将自己卖入书寓了,可是谁知推开母亲的房门,却发现她已然挂在了横梁上。
她的母亲和她的父亲争吵了一辈子,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谁也没占到谁太大的便宜。她的父亲在赢钱的第一时间,就将从他手上输出去的她母亲的嫁妆赎了回来,而她的母亲在她的父亲死去后没多久,就陪他去了。
或许是母亲还没跟父亲吵够吧,所以不许他从自己的手心逃脱,一路紧追不舍又找他去了。当时十二三岁的翠萍坐在门槛上,仰着头盯着挂在横梁上的母亲看,心中想着这俩人可真有意思,真是谁都死也不肯放过谁。
她就这样坐在门槛上盯着母亲看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才发起了愁,这俩人好像生怕吵架找不着对象,所以前后脚去了,那留下她一个人该怎么办?发了一会儿愁后,书寓的人就来接她了。
当时书寓的人看到了这副场景,当场吓得腿一软几乎给她跪了。翠萍幽幽地道:“别怕,已经死了,不会跳下来掐你的。”
这话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真是叫人瞠目结舌。书寓的人讶然了半晌,这才将她接回书寓去了,随即又叫了人来帮她料理了双亲的后事。虽然岫红的来信确实附上了一笔款项,但是如今她双亲都已不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独身一人在省城要如何过活?
所以她并未告诉任何人自己手上有这样一笔钱,而是来到了书寓,就这样寄身在这里十余年。除了母亲留给她的银质凤头钗,她没有从那个家徒四壁的家里带走任何东西。
“所以,这就是你和岫红之间的关联?”季明媚问道。
“嗯,那个写信来的女人没有留她当时的住址,但是她说她孤苦无依,也已经命不久矣。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十余年,所以我说她已经死了十来年了。”
既然她和岫红的关系仅限于此,而当年岫红又没有留下住址,我们也没什么好问的,便道了谢准备告辞出来。在临行前,季明媚多嘴又问了一句:“我听领我们进来的那人说,你撞邪了,昏迷了好些天,没事了吧?”
翠萍歪过头,似乎沉默了一下,然后嘴角忽然露出一个微笑,答道:“我没事。”
撞邪有什么可笑的?我们都奇怪地看着她。季明媚也感觉到了异常,忍不住又问道:“你到底撞了什么邪?”
正说着话,刚才领我们进来的那人又急匆匆地进来,对床上的翠萍道:“秦先生的太太来了,你……你要不要出去躲一躲?”
“这是我家,她来了我为何要出去躲呢?”翠萍反问道。
那人一时语塞,不过随即便劝道:“这种事闹起来总归是不好看,我们这种人家,也不好跟人家的正房太太起冲突,于名声有碍。”
“名声?什么名声?”翠萍笑道,“这可倒真是稀奇了,书寓中的女先生倒讲究起了名声。你放心吧,我爹死娘不在了,累不到谁的名声。她要来便叫她来吧,论打架,论骂架,也不见得我会输了给谁。”
她说着又朝我们嘻嘻一笑,“你们三位算是有福气,这一场原配夫人大战狐狸精的戏码,你们若是不急着走,便留下来看一看好啦。”
我和卜鹰闻言各自有些汗颜,心想这种争风吃醋的戏码,我们观摩了也没什么借鉴意义,正要出声告辞,这时门外的长廊已经传来了吵嚷的声音。此时出门自然不大好,但是这种事我们也不愿在场,翠萍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便朝房间的另一头努了努嘴。
这是个小套间,另一边还有个小小的房间,用于储藏一些物件。她既然示意了,我们便告罪一声,躲入了那个小间内,避免了被无端卷入这种事中。丈夫流连风月之地,做太太的寻上门来或是理论,或是撒泼,在哪里都不少见。
只是一般高级的风月场所对此都是以隐忍为主,一则这不是什么风光事,破坏人家家庭也确是理亏,二则这些风月中人一向标榜自己知书达理,刻意的忍让反而显出自身气度的不凡。
像翠萍这样,磨刀霍霍地等着跟人家原配太太大吵一架的,在书寓这样的场所不说绝无仅有,那也是凤毛麟角。可她对我们这些陌生人这般亲切无拘,待人接物都让人心中愉悦,本该是八面玲珑之人,为何对客人的太太却这种态度?
这有些说不通,所以我们其实也都有些好奇,便屏住气息竖起耳朵,准备听她如何应对外间的事。我们看不到那位秦家的太太,只听到她的高跟鞋敲打着地板,一步一步走进来了。不过听高跟鞋的声音倒并不急促,可以想见来人是从容不迫地走进来的。
既然如此,那是不会走进来就开战的了,我们闻声也都有些放心,至少她们不会把战场扩展到我们这来。秦家太太走进来后,翠萍便对来报信的那人道:“你先出去吧。”
那人无奈地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便走,大概是使了眼神示意她不要与人家争吵。也不知翠萍的如何回应他的,过了一会儿那人便离去了。秦家太太待他走后,大概是看到了桌上我们喝过的那三杯茶,道:“翠萍姑娘病中还不忘接客,真让人肃然起敬。”
这话她是笑着说的,不但是我们,翠萍听了也有些惊讶。过了一会儿才听她答道:“所以,秦太太今日是特意来向我学习的么?”
她是书寓中的女先生,说正经人家的太太来向她学习,这话倒是损得很。不过她以自己做衬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倒也让人无从反驳。秦太太好像愣了一下,诧异道:“我找上门来,你就一点不慌吗?”
“你自己也说了,你这是找上门来,又不是打上门来,我有什么可慌的呢?”翠萍还真是一点都不着急。
“看来你对我们家那位秦先生还真是情深义重,这是要为了他与我针锋相对?”
翠萍沉默了一下,忽然说道:“你不是上门来找麻烦的。”
不止是她,我们也都听出来了,这位秦太太的语气和情绪全都平静,自然不会是来找麻烦的。这倒让我们有些惊奇了,如若她对丈夫寻欢作乐并无意见,那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何必找到书寓来?若是有意见,找上门来时又怎会如此心平气和?
“秦先生爱跟谁在一起便跟谁在一起,我乐见其成。”秦太太答道,听得我们同时目瞪口呆,“不过秦家是大户人家,恐怕不会让一位书寓的女先生进门。”
“所以,你今日是来示威的吗?”翠萍冷笑,“这是要让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蹦跶都进不了秦家的门?”
“不是示威,是来说一个事实。”秦太太好整以暇,“基于这个事实,我来问一问你,是不是真的与秦先生情投意合,愿与他共赴白首之约?”
“我若说是呢?”翠萍的语气里已经充满了惊奇,秦太太的问话实在太让人意外。
“若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们便来商讨一下你进秦家的可能性。”
这一下,我们在里间也听得不敢置信。秦太太巴巴地赶到书寓来,我们都以为她是来闹事的,但事实上她却是来撮合翠萍和秦先生的?我们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一个正房太太来撮合自己的先生与一个书寓里的女先生?
翠萍显然也惊呆了,她先前一直都波澜不惊,此时终于无法淡定,吃吃地问道:“为……为什么?”
秦太太沉默了一下,轻声应道:“因为我想离开秦家。”
“你……你要我去取代你?”翠萍失声叫道。
“嘘!”秦太太示意她不要高声叫嚷,“秦家做不出休妻的事来,他们不点头我也离不开秦家,所以只好我自己来想想办法。”
“你希望秦家休了你!可是,为什么呢,因为他来书寓鬼混?”
“我出身小门小户,若论说诗词歌赋、吹拉弹唱,恐怕还比不上你。真要说起来,或许你与他之间倒是更为投机。”
“那是……因为你不爱他?”
“爱?”秦太太似乎咀嚼了一下这个字,然后才慢慢说道,“是的,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若是你们真能走到一块,于我于他都是解脱。”
“既然如此,秦家又为何不肯休了你?”翠萍与我们一样,都是越发疑惑。
“我如今娘家已经没人了,所以秦家不能将我休回娘家。他们大户人家做事讲究个规矩,旧时惯例,女子没有谋生之计,若无娘家可归又被夫家休掉,便只有一条绝路可走,这是逼人去死。秦家家风严谨,不肯落人话柄,所以不肯休掉我。”
“那你与月生之间,是出了什么问题吗?”翠萍好奇地问道,“我听说你们十七八岁便成了亲,至今已经近十年了,怎会忽然便各不相爱了?”
秦太太没有马上便回答她,似乎在回想什么往事,过了很久之后才答道:“我出身低微,本配不上秦家这样的豪门大族。”
这是顾左右而言他,而并非在回答翠萍的问话。翠萍也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既然你配不上秦家,为何当初秦家却将你娶了进门?”
她这话说出来后,房中的气氛忽然一下冷了下来。我们虽然并没有在外间,却仍然极为明显地感觉到了,似乎这句话里夹带了风霜,能迎面让人打个寒颤。但是,她并没有用什么特别不客气的语气说出来,就是很平静地问了个问题……太平静了,就像被冰雪冻结的湖面那么平静。
秦太太想必也感觉到了这话里的风雪,很是诧异了一下,没有开口说话。这时翠萍忽然又失神地笑了笑,幽幽地道:“伴着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度过了这许多年,我一想及此处便替月生难过,心口也阵阵发疼。”
场间顿时又风停雪住了,原来她真是爱那位秦月生入痴,所以替他抱不平。秦太太也松了一口气,勉强笑道:“如此岂不是遂了你的心愿?否则我今日找上门来,便要与你大战三百回合了。”
“嗯,如此说来我倒还要多谢你了,若非如此又怎能成全我们。你说吧,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进秦家的门?”
“你们私奔吧。”秦太太语不惊人死不休,“你放心,秦家他这一房只有他这一个骨肉,你们先找处地方做对临时夫妻,不出半载秦家必定找上门来,若是月生作死做活不肯回去,他爹多半会同意你们的。”
“那届时你呢?”
“只要月生与你私奔,此事便是秦家大大地对不住我,我只要在秦家忍气吞声半年,待他们找到你们后我便闹将起来,届时我要离开秦家,便是谁也拦截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