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这时赵家却说，已经答应让程杰几日后来拿钱。周父听了本想就此离去，但是赵家人却又叫住了他，问他想不想替亡妻报仇。周父伤心妻子之死，实在痛入骨髓，所以听闻有机会报仇，自然便停住步问他有何良策。

　　于是赵家人便和他商议，说他们知道周姑娘正和豆腐坊的吴汉祥交往，若是让赵家先行上门提亲，替赵老太爷求娶周姑娘，等成亲当夜让吴汉祥去抢亲。这样一来，吴汉祥因为破坏公序良俗，被打死也只能自认。

　　只要吴汉祥诈死，等程杰再来后赵家人将他杀了，然后装入吴汉祥的棺中，有人问起时就说程杰得了一大笔钱已经远遁他乡。这两件事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自然不会有人将之联想到一起。

　　所以等再过段时间后，让吴汉祥和周姑娘远走高飞，那此事就成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杀局。周父听了这个计划也觉得可行，他实在痛恨程杰，便回家去与当时的周姑娘商议。周姑娘听闻这是替母亲报仇，自然也一口答应，然后去央了吴汉祥。

　　彼时吴汉祥与她正是情热之时，所以也一口应允了她。程杰到处玩“贼开花”的手段，不知害了多少人，怎知鹤上镇居然有一家人是他的受害者，最后掉进了人家彀中，也算是玩火**咎由自取，没什么可同情的。

　　但是话虽这么说，卜鹰却坚持认为程杰不值得同情是一回事，但是由谁来惩罚他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每个人受到了不公待遇，便自行以杀人手段来泄私愤，这是比世道不公更可怕的事。

　　既然当年玩“贼开花”的人都已得到了清算，那么杀死程杰的人就一定也要得到惩罚，这是对律法的最大尊重。我和季明媚都听得肃然起敬，没想到他平时不着四六，说起这些来居然也头头是道。

　　不管承不承认，他其实都是一个好警察。我心中暗道，之前因为他对我的隐瞒而生成的芥蒂，也消除了不少。从他处事的风格来看，我相信他不会害我，他之所以没有将他那面牌子交给我，或许是事出有因。

　　我准备等我们都闲下来时，与他还有季明媚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至于现在，自然是要先查清程杰之死的真相，以及拿到胡小天指使吴汉祥去文岭的证据。说来也奇怪，如果胡小天真的喜欢吴周氏，那吴汉祥就算不对他心存芥蒂，又怎会帮他去制造文岭山崩？

　　我心底有些疑惑，不过此时不好说出来，就跟着他们一路回了镇公所。到镇公所后，镇长和卜鹰自然还要将程杰尸首的去向问清楚。吴周氏说，当时赵家忽然又将尸首带走，却没有透露将会如何处理，所以她也不知道最后尸首去了哪里。

　　我们闻言都有些踌躇。若是这样，赵先生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吴周氏说的一切，就连杀死吴汉祥一事都可以坚决不认，因为毕竟吴汉祥早已“死去”十九年，而我们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切。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弄清程杰的尸首究竟去了哪里。但是赵先生既然推翻了原先的计划，又将尸首带走了，自然是有了更妥当的处理方法，我们这两眼一抹黑，又能上哪里去找证据？

　　吴周氏见我们都陷入沉默，似乎沉思了一下，忽然出声道：“当年赵先生将尸首带走时，做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哦？”我们闻言都精神一振，齐齐看向了她。

　　“那块青玉。”吴周氏道，“青玉本来挂在程杰腰上，但是赵先生将尸首带走的时候，特意将青玉解了下来放回了棺中。所以它才会被人看到，以为它是汉祥的陪葬。所以后来卫郎中才能顺手将它拿走。”

　　“咦？”我们都有些惊奇，这青玉虽然不值什么钱，即使赵家人看不上眼，跟着一起处理了便是，为何还要特意从尸首上解下来？

　　“当时卫郎中曾出声问他，但是赵先生没有回答。我当时就在他旁边，我觉得，他好像有些厌恶那块青玉。”吴周氏又补充道。

　　一块普通的玉石，不喜欢也就罢了，赵先生为何会厌恶呢？

　　或许这块青玉上面，还隐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们都陷入了沉默，各自思索着，却都不得其解。我们从坟地赶往医馆，本就已是深夜，这时经过一番折腾，更是子时已过。不过虽然夜深了，我们却都了无睡意。

　　镇长安顿好了吴周氏，将她关押在一间空房中，然后与我们一道走了出来。既然睡不着，我们便商议着干脆找上赵家，去会一会那位赵先生，说不定还能找出些线索。

　　在前往赵家的路上，季明媚忽然有个疑问：“你们说，吴周氏是不是太配合我们了啊？”

　　我们闻言都是一愣，镇长奇道：“她杀卫郎中被我们亲眼看见，本就无可辩解，不配合又能如何？”

　　“不对。”我被季明媚那么一说，顿时也觉得此事有些异常，“我们到的时候卫郎中已经身亡，而且看样子已经身亡了有一段时间。这说明她有充足的时间逃跑，可她为何不跑呢？”

　　那时虽然有乡勇守在医馆外监视，但是我们都以为她与卫郎中相好，她自己又说过只是去医馆陪卫郎中守会儿灵，随后便会去坟地与我们汇合，所以那时医馆外的人根本想不到她会杀人，自然也就不会阻拦她离去。

　　那她为何没有离去，而是一直待在医馆，看着竟像是在等我们的到来？

　　“或许，她是因为吴汉祥已死，觉得了无生趣，所以不想逃跑。”卜鹰冷不丁说道，表情严肃，一副对已婚妇女的心理了如指掌的模样。

　　“或许吧。”我们都猜不出别的可能，只得暂且这么认为。一路走到赵家时，镇长上前敲门。夜深人静的，敲门声也格外空洞，听着就像有只啄木鸟在深夜耍流氓。门里的赵家人估计是体恤镇长半夜辛劳，所以不肯醒来给他开门，请他吃了一碗足量的闭门羹。

　　一直都没人来开门，那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要挨这样持续不断的打，到最后差点开口喊冤。镇长毫不理会，还是锲而不舍地敲。季明媚看着他严肃的表情，忍不住有些想笑。我瞥了她一眼，她才忙不迭地将笑容抹掉。

　　其实我自己也有些想笑，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看到四喜丸子在深夜敲门。我们并没有恶意，纯粹是因为镇长的长相实在太过讨喜。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老帮佣哈欠连天地过来开门，趿拉着一双破布鞋，张着一张血盆大口，似乎在请我们观赏他那颗妙不可言的门牙。

　　他开了门见是镇长，身后又跟着这么多人，不由怔了一怔，问道：“镇长怎么来了？”

　　镇长刚才那碗闭门羹吃得有点饱，所以声音中气十足，一进门就嚷道：“赵先生呢，我有事找他。”

　　那帮佣说道：“赵先生睡下了。”话刚出口，赵先生就十分不给面子地出声道：“镇长深夜来访，有什么指教吗？”

　　我们都循声看去，赵先生站在厅堂门口，身上衣装整齐，看样子竟像是还没就寝。赵家门口挑着个大灯笼，光线并不十分明亮，夜晚又起了些雾，所以赵先生站在那里如在云端。我们虽然看不清他的面貌，却能看清他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

　　我想起他在杀吴汉祥时，杀人之余仍不忘整理仪容，这种人说得好听是心志坚定，说得不好听便是铁石心肠，全然没把他人的性命放在心上。也难怪当年程杰勒索上门时，他会暴起杀心，说不定程杰就是他亲手杀死的。

　　赵先生说着话，并不朝着我们走来，镇长见状只好带着我们向他走去。等走近后看清了他的面容时，我心中倒忍不住“咦”了一声，因为在我想象中，这位赵先生必定不苟言笑，时时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才对。

　　可叫人想不到的是，赵先生非但脸面光滑，而且脸部线条柔和，看人时眼角也时时带笑。他全身上下仿佛都散发着一种光芒，若不是旁边点着灯笼，差点会让人觉得这满院的光都是他发出的。

　　季明媚也有些惊讶，在走过去的途中低声道：“我怎么觉得这位赵先生光彩照人，跟萤火虫似的整个人都在发光？”

　　卜鹰轻咳了一声，也含糊道：“学什么不好，学人家用屁股发光。”

　　我闻言差点笑出声来，急忙也轻咳一声才忍住了。我们走到赵先生近前，这才发现原来他脸上涂抹了什么东西，油光发亮，远近的虫子见了纷纷心生爱慕，奋不顾身地往上撞。

　　大户人家平时都比较注重保养，可像这样男子也涂脂抹粉的还真不多见，我心中暗暗称奇。

　　镇长走到赵先生近前，说是有桩命案要请他配合调查。赵先生微微一笑，面上毫无惊慌之色，只是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却并不请我们进厅堂里去坐。镇长无奈，只好站着就将事情讲了一遍。

　　赵先生听到我们怀疑他杀死了吴汉祥，脸上露出一丝恰如其分的惊讶，轻声说道：“吴汉祥？是我们赵家所杀，不过那是十九年前的事了。他公然闯入赵家抢亲，被打死也是与人无尤。”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或许现今的民国已经严禁私法，但是十九年前正值清民交替，我们乡下地方一向是民情舆论为先，政府与乡绅共同维护公序良俗。当年吴汉祥之死政府也知道，却并无追究。怎么，十九年后镇长要替他翻案吗？”

　　他说得其实没错，清末民初以前皇权不下县，地方事务全靠乡绅与政府共治，为了维护公序良俗而制定的一些私法，也被政府承认。如果真是十九年前的事，我们确实无权再度追究。

　　“可是，十九年前的吴汉祥并没有死，他是在昨日夜里才被你杀死的。”卜鹰盯着他道，眼神闪闪发亮，好像要跟赵先生比比谁更会发光。

　　“哦？”赵先生看着卜鹰，“不知这位先生是？”

　　镇长忙介绍说，这是从省里来的警察。赵先生闻言平静道：“十九年前，县上有个人来到赵家，污蔑赵家收藏贼赃，从赵家讹了一大笔钱。不知诸位可曾知晓此事？”

　　我们闻言都点头，赵先生见状微微一笑，又道：“那时候吏治败坏，我们就算受了冤屈也无处申诉，只好花钱消灾。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诸位再想玩这‘贼开花’的手段，恐怕不能如愿。”

　　我们说他昨日杀了吴汉祥，他居然反咬一口，污蔑我们要再次玩“贼开花”，从赵家讹钱。不过说起来，他这话倒也不无道理。在不明真相的人听来，我们深夜找上门来，可不就像是来敲诈的吗？

　　所以给我们开门的那个老帮佣听了，顿时瞪大了同仇敌忾的眼睛看着我们，同时眼神四下搜索着。我怀疑他是不是在招扫帚，好将我们扫地出门。我们来时就知道赵先生会否认，但只要他有嫌疑我们便能与他周旋，说不定能从谈话中找出一些线索。

　　可是谁知他一张嘴就说我们要勒索赵家，而且参照了十九年前的程杰一事，也算有凭有据。这一下顿时主客易势，话题也被说死，我们再纠缠下去也是自讨没趣，便只好道了声深夜叨扰，准备夹着尾巴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