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汉祥的尸首,就在你的眼前。”我不待吴周氏出声便说道。
“就在这里?”卜鹰诧异万分,“在哪?”
“就在棺木里。”我指着棺木道。
镇长脸上也露出愕然的神色,瞠目结舌道:“棺木里不是卫妻吗?难道卫郎中偷偷将吴汉祥的尸首起了出来,要与卫妻合葬?这……这……”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是吗?”我接道,“事实上,棺木里并没有卫妻,而是只有吴汉祥一人!”
“那卫妻的尸首呢,哪去了?”
“她?她在吴汉祥的坟里,已经被埋葬了十九年了!”
“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季明媚嗔道,“吴汉祥明明已经死了十九年,而卫妻则是刚死的,怎么这两个人的棺木竟然互相交换了呢?”
“这就是为何卫郎中被赵先生杀死了,却还能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原因。”我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吴周氏一字一句地道,“因为十九年前死的那个人,并不是吴汉祥,而是卫妻。吴汉祥则一直活着,直到昨日夜里被赵先生所杀!”
“你是说,昨夜我们目睹的赵先生杀人事件,被杀之人其实是吴汉祥。”季明媚惊呆了,“所以等我们再来时,卫郎中才能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不错。”我点头道,“所以这些年来,鹤上镇其实一直有两个‘卫郎中’。他们都戴着斗笠蒙着面纱,一个出去时,另一个便在医馆里假扮卧病不起的卫妻,所以一直都没人知道这其中的真相。那个将我们引去坟地的人,正是吴汉祥。”
“所以,我们明明与卫郎中见过三次,但是他却只承认见过一两次,那是因为第一次见到我们的并不是卫郎中,而是吴汉祥!”卜鹰这时也转过弯来,“所以这些年来,也并没有人冒充吴汉祥前往文岭,因为他一直都活着!”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吴周氏和赵家明明是仇人,看起来却像是一伙儿的。因为当年的抢亲事件,吴汉祥其实也是赵家的同谋,是他们共同掩饰了程杰的死。”
“那卫妻的死呢?”季明媚也听明白了,“为何吴汉祥坟中埋的是她,而不是程杰?”
“这就要问吴周氏了,如今卫郎中和吴汉祥都已不在,这世上知道当年真相的,恐怕就只有她和赵先生了。”我说着,转向了吴周氏。
“是卫郎中杀了她。”吴周氏也不隐瞒,“当年就是因为赵先生来找他时,目睹了他杀妻的一幕,所以才将他也裹挟进了此事中来。”
“可是,卫郎中为何要杀自己的妻子?”季明媚瞪大了眼睛,不解地问道。
“为什么?”吴周氏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容其实温和,但不知怎的我们却都有些不寒而栗。“若是让你来照顾一个久病在床的人,你能保持多久不厌烦?一两年?还是三五年?”
原来,卫郎中照顾久病不起的妻子多年之后,终于心生厌烦,对她起了杀心。不料正在动手之时,却被找上门来的赵先生撞了个正着。于是赵先生就攥着他的这个把柄,让他也参与进了程杰之死中来。
卫郎中杀妻,毫无疑问是一个人伦惨剧。只是正如吴周氏所问,换个人又能做到何等地步,又有谁知道?人们总是容易严以待人宽以待己,豪言壮语容易说,蝇头小事不好做。我们想到他甚至因此被改变了一生的命运,虽然痛恨他的杀妻恶行,却也忍不住有些同情。
“或许你们都觉得,卫郎中悉心照料妻子数年,是因为不堪拖累才起了杀心。”吴周氏瞧了我们一眼,语气仍然温和,“若真是这样,我虽仍对他不齿,也不至于心生鄙夷,毕竟有些事即使你能做到,却不能要求别人也做到。”
“难道事情不是这样?”我听她的话头不对,有些迟疑地问道。
“当然不是。这位卫郎中生平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医者父母心,但是在妻子患病的第二个月,就忍不住对她动了手……嗯,之所以没有在第一个月动手,是因为当时他也被传染了,正忙于自保,等病一好他便预见到自己会被拖累,就忙不迭地动手了。”
我们都听得一哆嗦,继而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位卫郎中生性之凉薄,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因为不堪拖累而杀人,和预见到会被拖累而杀人,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质。前者多少有些出于无奈,后者却纯粹是出于无耻。
我们都沉浸在震惊中,一时都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卜鹰才舔了舔嘴唇,问道:“当时赵先生撞破了卫郎中杀人,所以将他也裹挟进了程杰之死中来。可他要卫郎中做什么呢?如果只是要掩饰程杰之死,用吴汉祥的‘尸首’就足矣,还要他做甚?”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原本我们的计划,确实是要将程杰的尸首埋到汉祥坟中去。但是后来赵先生不知怎的又改变了主意,将程杰的尸首带走了。最后因为卫妻的尸首无法处理,就将她埋入了汉祥坟中。”
吴周氏说当时他们的原定计划,本是将程杰埋入吴汉祥坟中,然后让吴汉祥远走他乡,等过段时间再让吴周氏也离开,去和吴汉祥团聚。但就是在这段时间,吴周氏的父亲身体不行了,让她离不开鹤上镇。
所以当时赵先生对她的说法是,之所以将卫郎中裹挟进来,就是为了让吴汉祥可以有一个掩护。卫郎中因为脸上有麻坑的缘故,正好可以戴着斗笠面纱出现,这样一来吴汉祥便能以同样的打扮冒充他,就无须离开鹤上镇。
既然吴汉祥无须离开,那吴周氏自然也就可以留下照顾父亲。虽然依赵先生所言,这全是为她夫妻二人考虑,但是吴周氏却并不全信他的话。因为若真是这样,将程杰尸首和卫妻一起埋入坟中便是,何须将程杰的尸首又带走?
不过她虽然怀疑赵先生别有用心,却没有去问他。而也正因为吴汉祥并未被埋入坟中,所以这些年来她也从未去给他上过坟。
“既然如此,那你昨夜为何又忽然去坟地,你想做什么?”卜鹰问她。
“在鹤上镇,吴汉祥早已‘死’了十九年,这两日却接连有人找上门来打听他。所以他有些奇怪,感觉好像有人知道他没有死。没多久青玉又忽然重现,他便隐隐觉得,好像当年的事东窗事发了。”
她说的接连找上门来打听吴汉祥的人,自然就是我和卜鹰三人。其实我们之所以打听吴汉祥,是因为根本不知道他曾经“死”过,可是听在吴汉祥耳里,却显得像是我们知道了什么真相一般。
正是因为我们的出现,让吴汉祥错以为有人要重查当年的程杰之死。青玉是程杰的随身之物,却曾在他棺中出现,若真有人在重查当年的事,就一定会将程杰之死与他联系起来。而只要将这两者联系起来,吴汉祥的棺木被重起便在所难免。
所以吴汉祥在豆腐坊见到我们时,就将我们引去了坟地。他的本意就是让我们将棺木起出,而我们去起棺势必没那么快,所以他又能趁我们没反应过来的当口,让吴周氏先行以迁坟的名义,将棺木中的女子衣物残片收拾了。
这样一来,即使棺木最后被起出,也无法辨认里面的骸骨是男是女,就无人可以说出吴汉祥未死的断言。他的这一系列举动,本意是为了掩饰当年的真相,不料却弄巧成拙,让原本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我们起了疑心。
卜鹰更是因此去重新查阅了当年的卷宗,又去医馆偷走了青玉,最终引起赵先生的惊恐,为了保住当年的真相,杀了吴汉祥灭口。可怜吴汉祥为了替赵先生掩饰真相,却最终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昨夜吴周氏去坟地,正是要去收拾棺木中的衣物,只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们竟忽然赶去了坟地,告诉她卫郎中被杀了。当时她一听便知道,被杀者其实不是卫郎中而是吴汉祥。
既然吴汉祥已死,她自然就无心再管棺中衣物的事,便失魂落魄地回了家。等第二日她去过了医馆,确认了死的就是吴汉祥,本想赶去赵家质问赵先生,无奈赵先生却对她闭门不纳。
她执着地守在赵家门口,本想着赵先生或许会迫于镇上的舆论,出来呵斥她几句。怎知赵先生却毫不动容,她无计可施,只好来了医馆。因为赵先生杀吴汉祥时,卫郎中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事后为他掩护,事实上就是帮凶,所以她一怒之下便对卫郎中下了手。
她生平与人为善,说话向来柔声细语,加上卫郎中又自认与吴汉祥之死无关,所以并未太多提防她,这才被她出其不意刺中胸口,当场毙命。
“既然赵先生要杀人灭口,又为何只杀了吴汉祥,而没有杀卫郎中呢?”镇长还是有些不解。
“因为他和卫郎中,才是真正的一条船上的蚂蚱。”我道,“他们两个都是真正杀过人的人,只要事情暴露了,谁也跑不了,所以反而对彼此放心。但是吴汉祥夫妇只是配合了他们行事,并没有动手杀过人,就算事情败露了也不过是从罪,在他想来,自然很容易吐露真相。”
吴周氏听着我的话,面色平静。我瞥了她一眼后又道:“况且吴汉祥是个已‘死’之人,就算杀了也无人发现。”
“可是,吴汉祥是知情人,吴家婶婶不是吗?”季明媚反驳道,“他既然杀了吴汉祥,就不怕吴家婶婶暴露当年的真相?”
“怎么不怕?”我答道,“你以为他没对她起过杀心吗?我推测他杀了吴汉祥后,其实马上就去找了吴周氏,只是他没想到吴周氏那时在坟地,而镇长等人又追了过去。他或许一直等在暗处,想等我们都走后再对她下手。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时卜鹰又留在了那里监视她。他无从下手,只能离开。”
“所以,我还得多谢你们,若非你们无意间保护了我,恐怕此时我也早已毙命。”吴周氏朝我们微微屈身行礼,神态端庄大方,一点都不像刚杀过人。
既然她并不否认杀人,剩下的事自然简单得多了。镇长吩咐乡勇们将卫郎中的尸首收拾了,又将棺木打开来看了看,里面果然躺着一个男子,与卫郎中的打扮一般无二,只是脸上并无麻坑,想来就是吴汉祥了。
确认过棺木后,我们便带着吴周氏回镇公所去了,留下两个人看守医馆。在回镇公所的路上,我们又问了吴周氏,赵家与程杰之间的事其实与他们毫无瓜葛,为何她和吴汉祥会去配合赵家杀人。
吴周氏沉默了一下告诉我们,她的娘家周氏也曾被人使过“贼开花”的手段,主事人正是程杰。当时周家不愿平白无故被人勒索,于是程杰便将污蔑周家的事弄假成真,将周父下狱。
在形势逼迫之下,周家不得不向程杰低头,给他送了一大笔钱,这才将周父从狱中救出。但是此时她的母亲因为忧虑交加,在周父回家的前夕便撒手西去了。周父回到家后得知发妻过世,悲痛欲绝却对程杰毫无办法。
伤心之下,周家举家搬离了原来的住处,来到了鹤上镇。没想到的是,程杰竟然也一路来到了鹤上镇,想对赵家如法炮制。周父亲眼看见程杰走进了赵家,因为前车之鉴,便去劝说赵家服软,否则恐怕祸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