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那座山头,就是玉田镇了。日暮西山,前面的一处小林子里忽然惊起了一群鸟,似乎林子里正有什么大事发生。我站在那看了一会儿,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这才反应过来,可能在那群鸟眼中,我就是那个“大事”,便自嘲地摇摇头,继续迈步前进。
风有点大,我夹紧了衣服,从一条山溪边走过,正想紧赶几步路去镇上投宿,却发现溪边有一个人,姿势奇特地趴在那喝水,瞧那气势,似乎要凭借一己之力,将这一溪的水都一饮而尽。我瞧着这个人,心生感慨,心想莫非这就是气吞山河的气概?
这么想着,正琢磨着要不要跟他打声招呼,这时那人听见有脚步声,抬头看我一眼,好像被我吓了一跳,差掉跌进水里去。我见吓到了他,急忙自报家门:“巡城马。”
巡城马为人传书递信,做的是功德事,一般人遇到巡城马都会带有善意,就连劫径的山匪也会尽量不对巡城马下手。我报了身份之后,原以为他会跟我说上几句话,不料那人听了我的话后,却急急忙忙地拔脚便走,一点与我打交道的意思都没有。
我见状摸了摸自己的脸,反省了一下自己的尊容,同时也看清了他的长相,与气吞山河的气概相去甚远,是个不到二十岁的瘦弱汉子,两眼浮肿,眼带血丝,最奇怪的是,他刚才伏在溪边喝了那么多的水,嘴唇却还是干燥开裂,可以用手一片片地剥下死皮来。
非但如此,他的肚子还高高地鼓起,隔着几步路都能听到里面的水声晃荡。我也骇了一跳,心想他到底喝了多少水才能把肚子喝成这样。那人明显渴极了,虽然见了我之后拔脚便走,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溪水。
“你再喝下去,恐怕会将肚子撑破。”我忍不住出声提醒他,那人听我再次开口,仿佛又吓了一跳,急忙拖着一肚子的水,慌乱地走开了。
真是个怪人。
我看着他穿过一条山路消失不见,摇了摇头,不过巡城马走南闯北,各种各样的奇怪事都见过,这个把自己喝成青蛙的人倒也不算太古怪。我跨过山溪,继续朝着玉田镇行去,包裹里有一封信,是要送去镇上的大户人家苏家的。
到玉田镇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镇子不大,我找了家店落脚,店主人知道我是巡城马,十分高兴,只收我一半的房钱,又将白日里卖剩的下水卤货满满地切了一盘,给我端了上来,还打了一盅米酒邀我共饮。
我与他对饮了几杯后,便将酒杯放下。店主人见我停杯,知道我怕空腹饮醉易醉,就去打了一碗米饭来给我。我赶了一天的路,饿得狠了,也不跟他客气,三两下将饭扒拉进肚子,安慰了五脏庙,然后和店主人说了一声,将巡城马驻店的牌子挂了出去。
牌子上写的是“巡城马驻店,代写家书,往来南北”,字是我自己写的,用的是褚体字,取其方正温润。店主人见了,赞了一声:“先生写得一手好字!”
我也笑道:“就食之技,不敢怠慢。”说着,便走进后舍的房间将随身包裹放下,然后拿着要送的信出来。
出来的时候,店主人正在将锅碗瓢盆里的水都泼出门去,我和他说了一声要出门送信,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将什么话又吞了回去,只说天黑路滑,请先生出门小心。我谢过了他,又打听了苏家的方位,这才出了门。
我手上的这封信,收信人是苏家的少奶奶慕容。信是她在外经商的丈夫苏沐寄回的,由于接手这封信的巡城马临时有事,由我顺路送到这里来。正因如此,信在路上已经耽搁了一些时日,所以我一到玉田镇,便想着连夜将信送去。
只是不知怎的,我一出门,便接连被好几户人家的水泼到,幸亏揣在怀中的信没被泼湿。几户人家得知我是巡城马,都慌忙给我赔罪,我提着湿漉漉的衣摆,一阵苦笑,连说不要紧,心里想着我这幅邋遢相,等下到了苏家,可不要被人家痛打落水狗才好。
等到了苏家的时候,夜色中出现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宅,我心里暗叹一声好气派的宅子,又抖了抖还在滴水的衣摆,叹了口气,就上前去叫门了。好在开门的管事并不势利,客气地问了我之后,就将我迎进了厅堂。
厅堂里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在写字,见有人走进来,也不抬头。管事叫了他一声:“大少爷,这位先生是传书递信的巡城马,来寻少奶奶的。”
那年轻人屏息将余下的几个字写完,这才将笔丢入笔洗中,拿起桌上的一块布擦了擦手,抬起头来朝我笑道:“先生是来给拙荆送信的吧?”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让人感觉如沐春风,我心中暗道,是个和熙的年轻人。我虽然对他颇有好感,不过听他称慕容为拙荆,却心中惊讶,原来他就是寄信的苏沐,怎么信还没到家,他人就先到家了?
苏沐看着我一脸的困惑,脸上微有沉痛之色,温和地道:“信是我寄的。我与舍弟苏复外出经商,不料遭遇山匪,舍弟惨遭毒手。我侥幸逃脱,回到家来报信,所以竟比先生还早了一步到家。”
我一听,忙向他致哀。苏沐微微摇头,似是不想提起苏复的事,只是说道:“信是我寄出的。眼下我人已到家中,信就不用再给拙荆了,请先生交给我吧。”
我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来,却没有交给他,而是道:“还是请少奶奶出来拿一下吧。巡城马的规矩,务必要将信送到收信人手上。”
苏沐一怔,伸出的手慢慢又缩了回去,笑道:“拙荆眼下并不在家,要不先生先将信交给我,容我等她回来后交给她?”
“既然少奶奶不在家,那我便明日再来吧。好在大少爷已经回家,这封信迟送一时半会,也不打紧。”只将信送到收信人手上是我的准则,虽然有些古板,却也因此有了些微名声信誉。
苏沐见我坚持,微笑道:“也好。那就烦请先生明日再来吧。”
我见他并不生气,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便瞥了一眼他桌上的字帖,主动道:“大少爷摹的是文征明的字?”
“原来先生也懂字,”苏沐有些意外,拿起一张字纸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正是文征明的行书帖,苏沐笔力不俗,将之临摹得入木三分,却又别有风骨,我不由啧啧称叹,夸赞了他几句,这才告辞出来。
还没出到院门口,忽然听到院内有人大叫到:“老夫人!老夫人!”
随着话声落地,宅院内顿时便慌乱起来,脚步声此起彼伏,我不知院内发生了什么事,惊讶间一回头,却发现墙头竟有一个硕大的黑影,像是一只巨大的青蛙一样趴在那,不禁吓了一跳。
黑影瞪着血红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从墙头一跃而下,就在他跃下的瞬间,我听到了水声晃荡的声音,来自那人巨大的肚子。我一下就认了出来,这个类似青蛙的人,正是我在来玉田镇时,在山溪边碰到的那个人!
他怎么会出现在苏宅?
我诧异地望着他,他也对视着我,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彼此有些尴尬,我正在踌躇,该不该夸他这一跃身姿不俗,他便急匆匆从地上站起,仓皇地离去了。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没多久身后的宅门又打开了,管事从里面急匆匆地走出来,见我还在门口,倒是吃了一惊:“怎么先生还在这里?”
我用手指了指墙头,又指了指刚才那人离去的方向,还没说出话来,管事便变色道:“先生看见蛙妖了?”
我一愣:“什么蛙妖?”
“就是一个肚子奇大,走路能听见水声晃荡的人。先生看见他了吗?”
“哦,往那边去了。”我一边暗自琢磨道,管事称那人为蛙妖,难不成那人是青蛙成精?一边嘴里问道,“敢问管事,宅里出什么事了,我听到里面有人惊呼。”
“蛙妖潜入宅内,要害老夫人!”管事顿脚道,“我正要去通知镇公所的人来捉妖。先生独身一人,还是不要在外久待为好。”
我吃了一惊,虽然对怪力乱神的事并不热衷,可是巡城马在外,明哲保身才是处世之道,便忙和管事道了别,快步往住店方向走去,一边庆幸自己没有长一张害虫的脸,不然几次三番和蛙妖相遇,难免小命堪忧。
镇上的石板路曲曲折折,我刚才一路打听苏宅的位置走过来,此时回去有些记不清路,便慢慢地回想着。不知为何,明明没有下雨,这镇上的路却都是湿漉漉的,我走得小心,转过一个弯时,却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个黑影趴在那里。那黑影听见脚步声,慢慢地站起身来,顿时将硕大的肚子露了出来。
蛙妖!
我差点叫了出来,这黑影正是刚才出现在苏宅的蛙妖,不知为何从苏宅逃脱后,却蹲在这里等我。黑影见我走近,便迟疑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一愣,也朝他伸出了一只手去,这是新式的握手礼,山外很流行,若非见多识广,还真不好应对。
黑影见我也向他伸出手去,有些恼怒,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信,给我!”
我一听他不是要跟我握手,顿时有些赧然,忙将手缩回,嘴里却道:“信,什么信?”我怀中只有一封信,在他问出的那瞬间我就知道,原来这人是要那封给慕容的信。
可真是奇怪,他要慕容的信做什么呢?
那人见我不肯将信给他,顿时目露凶光,一步一步朝着我走了过来,竟似要强抢。我夷然不惧,巡城马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那人见我镇定自若,一时不知道我有什么倚恃,也有些踌躇,停下了脚步。
我见他停步,趁机转身就跑。那人一愣,过了半天才知道我最大的倚恃就是跑得快,怒吼一声,这才想起要来追我。我们一前一后跑出巷口,不料石板路湿滑,我们两人刚跑出巷口,便又一前一后地扑倒在地。
这时,别处有人听见这边有声音,纷纷囔囔地叫了起来,“在这边!在这边!”声音嘈杂,似乎说话的人还不少,不多久便有火把的亮光传了过来。蛙妖听到人声,顿时面露惊恐之色,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朝着另一个方向跑掉了,一路上都能听到他肚子里发出的水声,活像一只逃跑的水桶。
我也从地上爬起,反正身上衣物都脏了,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看着他步履蹒跚地逃走。不多时打着火把的那行人过来了,见我坐在地上,都是一愣。我看了他们的打扮,便知道他们都是乡勇,大概是听了苏管事的报告,要来抓蛙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