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不解,望望卜鹰,又看看季明媚。他们两人也各自有些迷惘,不过卜鹰很快便调整了心态,朝三太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她跟我们回警局。三太太没有迟疑,转身便走,极其干脆。
秦家的屋子是老宅院,所以厅堂的门口有门槛,就在我们要跟在三太太后面迈步时,她正好走到了门槛处,然后忽然做了一件让我们大吃一惊的事。她在离门槛还有三两步时,忽然蹦蹦跳跳了起来,然后两脚合拢,从门槛上跳了过去。
我们跟在她身后顿时全都懵了,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却完全不合常理,因为这样的举动通常只有小姑娘会做。而三太太既然是秦三爷的夫人,实际年龄至少也在四十左右了。
一个四十左右的女子,却做出十余岁小姑娘的举动。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只觉得越发茫然。而三太太在并脚跳出门口后,便站在了外面转身看我们。正常而言,在做出如此举动后,一般人脸上会露出调皮的表情。但是三太太此刻站在外面看着我们,微微歪着头,脸上虽然带笑,却说不出的娴静安然。
很好看,也很诡异,就像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披着成年人的皮囊。
不过,即使她的一举一动都很诡异,我们还是对她生不起厌烦之心。无论人还是物,只要生得好看便有这样的优势。卜鹰咽了口口水,终于也迈步从厅堂走了出去,我们见状也紧随其后。
刚出秦家,岳老二便说自己出卖了秦家,心中害怕,要赶紧离开省城,说着不待我们回话便急匆匆地离去了。我们目的已达,也就没有叫住他。孔祥步叫我们带出人后去茶馆等他,所以我们没有将三太太直接带回警局,而是带着她去了茶馆。
因为是大清早的缘故,茶馆中并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五个坐了一桌,准备等着孔祥步的到来。谁知三太太进了茶馆一落座,就忽然咯咯笑着对我们说道:“谢谢你们将我带离秦家。”
她这一路上都未曾开口,此时冷不丁说话,将我们都吓了一跳。她声音清脆,听着让人有种一口咬开了甜果子的感觉。可我们的注意力全不在这上面,因为她这一说话,顿时就露出一口的牙。
牙像是用整块象牙雕刻出来的,齐整,洁白,几乎还闪耀着柔顺的光泽,实在是再好看没有了。但是——阮郎的信上不是说她有一口可怖的牙?而馄饨小贩不是也死于那口利齿之下?
我望着她如花的笑靥,再想想她在秦家时露出的得意表情,以及方才她说的话,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卜鹰和季明媚看到她的牙,听到她的那句话,顿时脸也白了。阮郎震惊地道:“你……你的牙很好看啊!”
“嗯嗯。”三太太连连点头,然后又龇牙展示自己的牙齿,看着十分可爱,还用手指着门牙,“你看,我没有蛀牙!”
这仍然是小姑娘的做派,我们心中却一阵阵发冷,卜鹰问她:“那卖馄饨的小贩,是你杀的吗?”
“谁?”三太太歪过头看他,有些皱眉,“我每天晚上都要喝一碗馄饨,可是好几天了,那卖馄饨的都没有出现。她一定是不想卖馄饨给我了,我……我……”
她说着话嘴就扁了起来,看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几乎要哭出声来。我见了她蹙眉的模样,竟然感觉有些心疼,一时间想法全无,只想飞快地跑到那馄饨小贩的尸首前,拉她起来给她煮一碗馄饨,只求她千万别哭。
我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急忙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这实在是太荒唐了,卜鹰他们显然也和我想法近似,脸上都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不过三太太自己却恍然未觉,这时坐在椅子上正专心地撕指甲,还不时放嘴里咬一下。
不知怎的,我现在看着她总有些心里发毛。卜鹰也赶紧道:“这么说,人不是你杀的?”
“为什么你们觉得人是我杀的呀?”三太太毫不在意我们将她列为杀人疑凶,一边咬着指甲,一边说道。
卜鹰朝阮郎招招手,示意他将那些信交给他,然后将信递给了三太太。三太太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漫不经心地道:“我没空呀,你念给我听。”
“好。”卜鹰将信拆开了念给她听。在听信的过程中,三太太不时咯咯笑出声来,似乎在听什么无稽的趣闻。等卜鹰念完了信,她便朝我们做了个鬼脸,又上下磕碰着牙齿,嘴里念念有词,“我饿了,我要吃了你们!”
我们一时都说不出话来,瞧三夫人这番做作,实在叫人无法相信她会杀人。况且,她也根本没有信上所说的那一口可怖的牙齿。那么,此事就是写信的人骗了阮郎,而孔祥步同样也骗了我们!
这些人到底目的何在?
我们正在思索着,这时三太太忽然朝阮郎招手道:“你叫阮郎呀?”
阮郎一怔,一时不知所以,看看三太太又看看我们,见我们都没有反应,便朝着三太太点了点头。三太太坐在椅上,忽然伸过手来拍了拍他的脑袋,就像在拍一只小猫小狗一般,然后问道:“那些信是你收到的?”
“对啊。”阮郎应道,还是不知所以。
“你阿娘叫什么?”三太太忽然问他。
“我阿娘叫秋儿。”阮郎忙道,我们也都扭头去看三太太。三太太嘴里自语了一句,“秋儿?”
“你认识她么?”阮郎又问道。
“你认识我么?”三太太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
“不认识啊。”阮郎有些莫名其妙,“我从来没见过你。”
“咯咯咯。”三太太没来由地笑了起来,又用手分别点了点我和卜鹰,“你们三个……你们三个。哈哈哈,真好玩!”
“好玩吗?”卜鹰和我也都是莫名其妙。
“嗯!”三太太重重点了点头,用手托着下巴,“你们不是说我杀人了吗?呐,我现下要去看凶案现场咯,你们谁带我去?”
她说着话,眼睛还眨巴眨巴地看着我们。我们一直等着孔祥步的出现,但他死活就是不出现,不知是否仗着自己额上有角升天去了。既然此时也无事可做,三太太看着又人畜无害,所以卜鹰便带着我们和三太太一道出了茶馆,往馄饨小贩住的那条小巷去了。
在去的路上,卜鹰还生怕她会被尸首吓到,事先安慰了她,让不要太过害怕。三太太咯咯笑道:“你人真好。”
等到了馄饨小贩住的小屋时,三太太见屋内真有一具尸首,非但不害怕,还饶有兴致地上前去拨弄了一下。卜鹰拦之不及,只好对她道:“你不要随意触碰尸首。”然后顿了顿又道,“你看看这尸首,是平日里卖馄饨给你的小贩吗?”
“我不认识她呀。”三夫人又安静了下来,眼角弯弯的,蹲在尸首旁毫无惧意,“我已经十年没出过秦家了。”
“你不是说,你每天晚上都要喝碗馄饨?”卜鹰皱眉道,“她就是每晚到秦家后巷卖馄饨的小贩,你怎会不认识她?”
“我是大户人家的太太。”三太太认真地道,“哪有自己出去买馄饨的道理?”
“不对啊,何老头不是说她原本是秦家的丫鬟,后来才被赶出秦家的吗?”我闻言也有些蹊跷。
“他在骗你呢。”三太太朝我一笑,又自顾扭头去看桌角的那个牙印,“呀,你们看,这里有个牙印,真吓人,难怪你们说人是我杀的!”
我们都睁大了眼睛,脸上也都开始变色。写信给阮郎的人在骗我们,孔祥步在骗我们,现在三太太说何老头也在骗我们,那么岳老二呢?再联想到秦家拼命要阻止我们带走三太太,这其中是否又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你们猜,为什么会有人写信给他,编造了一件关于我的怪事?”三太太从地上站起,伸出一个细长的手指指着阮郎,脸上忽然现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而这整件事,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对啊,这整件事中所有的人我都不认识,先前连听都未曾听过,为什么会有人专门写信去给我?”阮郎也大惑不解,“你知道是什么原因,是不是?”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三太太笑嘻嘻地应道,“你是不是想让我告诉你呀?”
“是啊是啊。”阮郎连连点头,渴切地回望着她。
三太太神神秘秘地凑近了他,像是要和他耳语,却将话说得我们都听得见,“呐,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哦,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我们听到她叫阮郎不要告诉别人,同时竖起了耳朵,正等着下文,三太太却回过身来嗔道:“都说了只告诉他一个人了,你们怎么还凑上来,不要脸!”
我们都被她骂得发怔,下意识地都后退了几步。三太太犹不罢休,还在气呼呼地看着我们,嘴里道:“再退!再退!再退!”
我们在她的驱赶之下,一步步地退出了屋子。三太太还不满意,冲上来砰一声将门关上了,只留下她自己和阮郎在屋子里,而且听声音好像还在屋内将门闩上了。门里有一具尸首,而她居然就这样将自己和阮郎一起关在了里面。
卜鹰将耳朵贴在了门上,我们也隐约听见三太太说了一句:“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在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在阮郎小的时候,三太太还抱过他?难道她是阮郎的长辈?只是不知为何,他家中长辈却从未提及过此事。我们都是满心疑窦,本想接着往下听,谁知三太太说完这句话后便再无声息,连阮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们本以为这两人或许在屋内耳语,便耐心等着他们说完话后开门,怎知这一等竟然等了大半个时辰。卜鹰等得不耐烦起来,嘀咕道:“什么话能说这么久?”说着便在门上用力敲了几下,喊道,“说完了没有啊?”
门内无人应声。我们顿时警觉起来,卜鹰和我对视一眼,手上加大了力度,“再不开门我们就闯进去了!”
门关得紧紧的,还是无人应他。我们终于确定了事情不对,卜鹰推不开门,顿时抬脚踹向了它,门这才应声而开。门内空无一人,不但无人,就连尸首都不见了。三太太与阮郎,连同那具尸首,都已在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屋子重又恢复成了没有尸首的状态,这一次它不但带走了那具尸首,还带走了两个活生生的人。我和卜鹰、季明媚全都不敢置信,这两人竟然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不见了。这时,我先前那股不好的感觉再度袭来。
“自从发现三太太并没有一口可怖的牙齿,我便觉得我们好像正在做错什么事。”我对卜鹰和季明媚道,“你们察觉到了吗?”
“察觉到了。”卜鹰和季明媚也都点头,卜鹰皱眉道,“我们费劲脑筋想将三太太从秦家带出来,但是我隐约感觉到,三太太对于能够离开秦家,好像很高兴?”
“有没有这种可能,秦家其实并未包庇三太太,而是……而是禁锢了她,而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却反而从秦家手里将之救了出来?”季明媚犹豫了一下说道。
我们被她这么一说全都呆了一呆,因为从目前发生的一切来看,这种可能性不但有,而且很大。所以,岳老二、何老头以及孔祥步,包括那个给阮郎写信的人,其实都是在帮助三太太逃离秦家。
什么血馄饨,什么一口利齿,什么馄饨小贩的尸首,其实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而我们则如这些人所愿,成功地将三太太从秦家救出。虽说秦家私自禁锢他人本就不该,可是他们想救人为何不自己去报案,而是要如此曲折地借我们之手?
先前我们都还在疑惑此事是否与阮郎有关系,如今三太太与他一道消失了,自然坐实了他确实与此事有关。非但有关,而且关系很大,甚至可能阮郎就是此事的关键一环,否则她为什么不带走我们,而是带走了他。
“那个孔祥步,到底是什么人?”之前在秦家我不好深究此事,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你们明显是在迎合他做事,你们究竟还有什么事在瞒着我?这些事是不是你们和他的合谋,你们在利用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