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林管事道,“我只看见你们二位走进来,没看见别的。”
承他厚爱,压根没把我们当成个东西。我们正疑惑间,这时林管事将屋舍的门推开,正要迈步走进去,不知怎的却忽然脚下一个拌蒜,一下就面朝下跌到了地上。我们见状急忙要伸手去搀他,不料刚弯下腰去,便对上了一双木色的眼睛。
这双眼睛躲在门槛下,正冷冷地望着我们。我和季明媚猝不及防,全都骇了一跳,短促地叫出声来。那双眼睛听见我们惊叫,竟然也不跑开,而是纵身一跃跳到了林管事的身上,然后示威一般地看着我们。
原来林管事刚才这一跌,竟然是被躲在门槛下的角兽绊倒的!
这角兽不但会看书,而且知道暗算人。我被它那一双眼睛盯得背上起毛,又想到袁初墨死于它爪下,急忙拉了季明媚退开几步,避开了它可以跃起伤人的范围。角兽见我们提防它,也没什么动作,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们,眼神像极了人。
我们全都被它看得背后出汗,更让我们惊恐的是,林管事被它绊倒后,竟然就此没了声息。我想到林语斌被它扑倒后也是气息全无,不禁有种不祥的预感,一边提防着角兽,一边轻声叫着林管事。
林管事毫无回应,竟像是跌了一跤便毙命了一般。我心中惊骇,便将季明媚护在了身后,壮起胆朝着它大喝一声,本指望能将它吓退。谁知角兽听了我这声呼喝,顿时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
我瞧这意思,大概是想听听我还能不能叫得更大声,顿时为之气短。角兽从林管事身上跳下,一步步朝着我们顶了过来。我大惊,拉着季明媚也一步步后退,竟然被它逼到了院门口。
那角兽到了院门处,饶有兴致地看了我们一眼。我对上了它的眼神,不禁惊奇地发现它眼中并无凶意,似乎对我们并无恶意,之前在我们面前的种种作为,更像是一种恶作剧。我心底不禁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只角兽,好像认识我?
季明媚也发现了其中的蹊跷,迟疑了一下,对我道:“它好像……认识你?”
我朝她惘然摇头,就在这时,角兽忽然纵身一跃跳上了院墙,在墙上走了几步便跳下墙。我和季明媚畏惧之心大去,惊奇之心大起,追出墙去找寻它的身影,却不知它这一跳跳到哪去了。
林管事此时还生死不明,我们在门口发了半会儿愣之后,又赶紧返回院中去瞧他。林管事是面朝下跌倒的,所以我和季明媚搭手一起将他翻了过来。谁知刚将他翻过来,我们又同时吓得一哆嗦,手一松便将他又丢到了地上。
因为我们翻过来的这个人,并不是林管事,而是镇长!
林管事被角兽绊倒,这是我们亲眼所见,但是此刻扑在地上的人居然是镇长。镇长显然已经没了气息,此事与东林草堂发生的事如出一辙。我想起角兽临去前看我的眼神,顿时心中一惊……不管是袁初墨还是镇长,角兽杀他们,都是刻意要给我看的。
可是我既不认识那只角兽,也不认识袁初墨和镇长,角兽杀人给我看做什么?
“角兽在杀人给你看,就……就好像在给你什么交代一般!”季明媚也惊呆了。
我们本是要去找镇长,现在镇长就躺在眼前,自然不用找了。可是角兽两次杀人都只有我们瞧见,就算上一次袁初墨的死不会有人疑心我们,可现在镇长的死又只有我们在场,只要被人发现,那我们便再也说不清了。
我正想得心惊,谁知怕什么便来什么,正在我们惊疑间,身后忽然有人惊声道:“你……你们做什么!”
我们回头一看,二夫人正站在身后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们。季明媚忙对她道:“镇长不是我们杀的……”
“什么,镇……镇长死了!”二夫人闻言更是惊骇,后退了几步,然后迅疾地转身跑出了院子。
季明媚见状顿足道:“糟了,被她跑了!”
“不然呢,你还想追上去杀人灭口啊?”我苦笑一声,心中越发感觉怪异。
原本我们都觉得那只角兽杀人,好像是在杀给我看,感觉是要给我什么交代似的。可是现在想来,这哪里是在给我交代,这分明是在嫁祸给我。因为除了我们之外,并没有第三人见过那只角兽。
袁初墨的死我们勉强还可以解释,现在镇长的死我们再也无法分说。更重要的是,镇长死了便没有人主持此案,我们连分说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如果我们就此离去,就凭二夫人的说辞,我们便再也洗不清这罪名。
“走吧,去镇公所。”我思忖了一会儿,对季明媚道。
季明媚欲言又止,神情颇为犹豫,却最终还是点点头。我知道她心中的顾虑,就此离去固然无法洗脱罪名,可是主动去镇公所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如果我们真被认定了连杀两人,那我们主动投案,也不见得量刑时会给我们打折。
不过倘若真的就此不清不楚地离去,从此沦为榜上追缉的逃犯,这是我绝不能接受的。季明媚明白我的心思,便过来拉着我的手,仰起脸道:“你要做什么,我总是跟着你便是。”
我心中对她感激,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心想若是卜鹰在此便好了。不过因为在胭脂镇时,祁夫人曾说起与岫红在省城相见过,所以卜鹰便独自赶往省城去了,想根据当时岫红的居所探听她现下的去向,恐怕不会这么快赶来与我们会合。
所以眼下我们只能靠自己来洗清罪名,不过现在我最担心的,是镇公所根本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不管如何,我们都要先往镇公所去,否则不管人是不是我们杀的,都是有口难辩了。
我正要招呼季明媚走,她却摇头道:“我们不必去,二夫人自会带着镇公所的人来此,我们等着便是。若是出了这个院门,反而有畏罪潜逃的嫌疑。”
我一听也是,便一屁股坐到了镇长尸首旁,想到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居然被一只猫给陷害了,不禁陷入了沉思……虽然我眼睛小,可你也不能就此认为我是鼠辈吧?
镇长被我们翻了过来,此刻正大咧咧地躺在我脚下,脸上神情莫测,好像见到我被栽赃还有些幸灾乐祸。我看了他半天,本以为能看出点什么,谁知看了半天,除了一脸的晦气什么也没看出来。
我们方才受到惊吓,所以是仓促间将他丢到地上的,此刻他正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对着我。他躺得别扭,我看得也别扭,只好伸手帮他将身体扳平。不料我刚动了一下,便发现从他怀中忽然滑了一本书出来。
我“咦”了一声,将这本书从他身旁拿起。书籍纸张发黄,有多处破损后修补的痕迹,整体印刷质量并不上乘。但是我拿起书籍后只翻了一页,便觉得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竟险些拿不稳手上的书。
“你怎么了?”季明媚忙道,说着又迅疾地赶到了我的身旁,也觑眼往书上瞧去。不过她瞧了半晌却瞧不出什么来,便从我手上接过了书,将书合上了去看书封。
待她看到书封后,不禁也“咦”了一声,惊奇地叫出声来,“这书是《稽神录》!”
我点点头,季明媚显得很疑惑,又将书翻了几页,然后重新交到我的手上,“和我在住店看的那本完全不一样,它真的是《稽神录》吗,而非只是书封写了这几个字?”
“真的是《稽神录》,”我答道,“但你完全没看出这其中的问题……这书是宋初刻本,与作者同一个年代。从它的年份来看,甚至可能就是初刻本。”
季明媚虽然还是没有很明白我的意思,却皱眉道:“宋初的书流传到现在,必然珍贵,无论何人得到都会妥善珍藏,怎会如此随意地出现在镇长的身上?”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深吸了一口气,将书扬了扬,“古籍脆弱,无论纸张还是装潢都极易受损。无论谁得到这书都会小心妥当保存,绝不至于如此轻易地便塞在怀中。”
“所以,”季明媚渐渐有些回过味来,“这书应该不是镇长的!”
“不错。那只角兽并不是在陷害我,而是在保护东林草堂的藏书……袁初墨和镇长,都在窃取东林草堂的古籍善本!我们当时没有去翻看袁初墨的尸首,当时如果我们搜捡过他的话,应该便会在他身上发现这本书。”
“我明白了。袁初墨入东林草堂窃书,被角兽所杀,但是书却还在他身上;当镇长赶到后,他趁我们不备又从袁初墨身上取走了书,所以角兽又追踪至此杀害了他!”
“就是这样。”我颔首道,“现在的问题是,为何一开始我们看到的是林语斌和林管事,直到他们死后,我们才发现他们其实是袁初墨和镇长?”
季明媚小声道:“一个人竟会忽然变成另一个人,这事听来怎么这么像画皮?”
确实,此事虽然不如画皮惊悚,可是诡异之处却毫不逊色。我将手中的《稽神录》大致翻看了一遍,心情更是沉重。这书从近千年前流传下来,不知经过多少磨难,传到今日还能保存完好,珍稀程度远超常人想象。
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古董值钱这是许多人都知晓的,只是如今世道不大好,加上在常人的意识里书籍并不算古董,所以其价值往往被人忽略。事实上一本品相完好的宋刻本,价值绝不在一个宋瓷之下。
林家数代都费钱费力搜索古籍善本,那座东林草堂其实价值巨大。林家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平时不让旁人进入。而袁初墨却与镇长勾结从东林草堂里窃书,原本这是极困难的,因为林家不让袁家人进入草堂。
但是自从林夫人嫁入林家成为林家主母后,此事便有了可能。既然如此,那么当初林夫人嫁入林家,是否便有这方面的考量?倘若事情真如我猜测的一般,那么林语斌这些年一直处于妻子的算计之下,便着实有些可怜。
我将书翻过一遍后,就小心地放在了镇长的身上,等着二夫人带人来。不多时,镇公所的人果然跟着二夫人来了,见我们还在原地,并且毫无抵抗的意图,也都是一愣。我不待他们发问,便将事情的经过与我们的猜想都说了。
因为我们指责镇长也参与了窃书一事,所以来人都听得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得益于我的巡城马身份,他们虽然不信我的话,言语却还算客气,只说如今镇长遇害,他们也无从断案,只好请我们在镇公所暂留,等县上的警察来了再说。
我顺从地点点头,然后对躲在他们背后的二夫人道:“请二夫人看一看,镇长身上的那本书是不是东林草堂的藏本?”
二夫人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蹲下身来捡起了那本书,翻开书页看了看,转头道:“草堂藏书太多,我不认得这本。不过书上有草堂的藏书章,应该是吧。”
“之前草堂的藏书失窃过吗?”我问她。
“没有。”二夫人答道。她话一出口我心便一沉,若是东林草堂从未失窃过,那我说辞的可信度自然便大打折扣。正当我有些焦虑时,她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忽然出声道,“不对不对,草堂确实失窃过。不过不是近日,所以我差点忘记了。”
我精神一振,忙道:“敢问草堂上一次失窃的时间,是在几时?”
“好久了,”二夫人答道,“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当时林家的家主还是我家先生的兄长。只是自从那一次失窃以后,我那大伯便离家不归,我家先生这才接任了家主。我猜大伯离家与那一次的草堂失窃有关。”
“不过丢了一本书,即使再如何珍贵,又何至于要弃家出走呢?”季明媚奇道。在场的人闻言也都去看二夫人,显然也对林家的这桩往事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