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上书排得紧,所以将它夹在了两本书之间,站在书架前看不见它,只有等手伸进去了才能感知到。我蓦然摸到了一枚牌子,心中自然极为诧异,便用手夹住了它,想将之取出来。
谁知手上一用力,那书架便摇晃起来,差点朝我迎面倒来。季明媚见状忙帮我稳住了书架。林管事这时也从地上爬起,帮着季明媚一道扶住了书架,嘴里道:“这书架年老失修,脚下缺了一块,稍一用力便会摇晃,我一直想着要给它补一块,却一直不得空闲。”
我听着他的话,想到当时镇公所的人去屋梁上查看,踏脚上去时这书架也是差点倾倒,便点点头,用力将两本书之间的那个东西取了出来。谁知等将它取出后,我却更加诧异了,几乎一下便瞪大了眼睛。
这牌子黑黝黝的,四四方方,大约一指长两指宽,上面既无花纹也无刻字,就如炭雕的一般。季明媚猝然看见这枚牌子,也是大吃一惊,失声叫道:“这……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让我们始料未及的是,这个我从书架上摸出来的牌子,居然是六艺会的信物。
这牌子本有六枚,我、季明媚、卜鹰、锦笛、胡小天各有一枚,加起来便是五枚,余下的一枚在古音身上。这牌子既然如此重要,拥有的人想必不会让它轻易离身,所以这枚牌子难道是古音的?古音在东林镇?
那只角兽背后的人认识我,并且在我们身陷囹圄时,让角兽出现为我们洗脱了嫌疑,看着倒确实像是古音。但是我为了找他已经在路上奔波了这许多年,他既然在这里又为何躲着我们?
当初让我上路成为巡城马也正是他的意思,如今我就在他眼前他却不肯现身。当年他不知所踪,很可能便是得知了魏家惨案的关键线索。所以,既然古音在东林镇,那么我距离真相或许便仅有一步之遥。
而我长久以来的追寻,或许就会在此处得到答案。我想到此处,整个人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季明媚见我身子在微微发抖,自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也很震惊,“难道林家发生的这一切,竟和当年的魏家惨案有关!”
有人在指使角兽,袁初墨死时那人自然也在附近,只是不知躲在哪里。季明媚从我手中接过那枚铁牌,仔细端详了半天,我正要附和她刚才的话,不料她却头一歪,又愕然地对我道:“这枚牌子,是假的!”
我闻言马上又从她手上拿回牌子,刚一入手就也惊道:“确实是假的。”
这牌子的真假极易辨认,因为真的牌子触手冰凉,无论怎么握也不会变得温热,虽然黑乎乎的,却能在黑暗中被看见。而此刻我手上的这枚牌子,还没被我们怎么握在手里,便已经温热湿润,被手汗浸染了。
我先前一时心急没有发现这些,此刻一察觉便对季明媚道:“那这牌子究竟是林家仿造的,还是袁初墨仿造的?”
林管事早已从地上爬起,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这时插声道:“这不是东林草堂的,我在林家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它。”
虽然他的话不知真假,且就算他从未见过这牌子,也不能说明这不是林家仿造的,不过这话没必要对他说。我思忖了一下,心中又有些犯嘀咕,原以为角兽背后的人杀袁初墨和镇长,是要保护东林草堂的藏书。
可是此刻看来,这事却又像是那人知道有人仿造六艺会信物,所以才动手杀人。我原本以为这人是我想象的那个人,此刻见到这枚牌子,顿时又有些动摇,觉得这人实在很像是古音。
要知道这其中的真相,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去问林语斌。我们本是来此追查文岭山崩之事,却意外得知此事与魏家惨案也有关,那么无论如何林语斌在其中都脱不了干系。我想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便出声告辞了。
林管事听我们说了半天有些稀里糊涂,本要追问什么,见我们走得急也就无从问出口,只好领着我们出了林家。我们在门口朝他道了谢,而后正要转身去西袁镇找林语斌,这时林管事忽然又道:“二位若是路过书肆,烦请告知二夫人一声,书肆中卖断的那几本书。我稍后便送到书肆去,就不劳她再跑一趟书坊了。”
“好。书坊中印书一事都是林管事负责的吗?”我想到那本封面与内容错位的书,便又出声问他。
“不错,坊中的事一向都是我在照看。”林管事答道。
我闻言点点头,与季明媚并肩朝着镇上方向走去,走到书肆门口时,便顺道进去和二夫人说了一声。昨日本是二夫人去镇公所报官将我们请了去,但想来是林语斌和林管事回去后,已经将昨夜见到角兽的事告知了她,所以她见我们出现倒也并不惊奇。
我将林管事的话转告了她,二夫人闻言谢过了我,我们正要出门,这时二夫人却“咦”了一声,指着我惊声道:“原来要买我家藏书楼珍本的人,真的是你们!”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所以我和季明媚都愕然地望着她。二夫人见我们神色讶异,自己也狐疑起来,“难道不是?那你们怎么握着这枚铁牌?”
“这是我们在草堂找到的,并非我们所有。”我顿时又返身走回了书肆,将手中的铁牌递给了她。“有人曾向你提起过,要买东林草堂的珍本藏书?”
二夫人接过铁牌看了一眼,又交还给我,“就在前两日,有个人到书肆中来问我,能否将草堂中的珍本拿出几本,有人愿出大价钱收购。若我愿意,届时会有人拿着一枚铁牌来找我,我将书交给他便是。”
所以袁初墨与镇长从草堂中窃书,是因为有人在高价求购草堂的书!
我和季明媚对视一眼,季明媚拉着二夫人的手道:“有人私下求购草堂珍本,这事你没有告诉林先生吗?”
“若不是昨晚见了一面,我……我已经有好几日没见到他了,”二夫人低声道,神情落寞。
林语斌在西袁镇有一个外室,自然会疏忽冷落她。我们也不知她已经知晓这事没有,都不敢向她提起。我轻咳一声,盯着她道:“既然如此,镇长死时身上有一本草堂珍本,你是否想到了什么?”
“亲家公出现在草堂,就是为了窃书,但是他没能将书带出草堂,所以镇长趁机拿走了那本书。这两人,在合力窃取草堂的珍本!”二夫人果然都想到了这些,却不知为何并不向任何人说起。若非此刻我出口相询,只怕她也不会说。
季明媚也用征询的眼神望着她,二夫人苦笑道:“死在草堂的是夫人的父亲,这事我怎敢说出口来。”
原来她是怕惹恼林夫人,所以才闭口不言。她一个从良的妾室,在家中本就过得艰辛,不敢得罪大妇也在情理之中。
“这个向你求购珍本的人是谁?”季明媚问她。
“我不知道,来传话的是东林镇的一个乞儿,说一个过路的客人给了他两块钱,让他来说这些话。”二夫人答道。
有人向二夫人求购草堂珍本,约定以铁牌为记。但是铁牌却出现在了东林草堂,这就有意思了。既然铁牌出现在那里,说明求购的人曾出现在草堂里。既然他自己能够进入草堂,亲自窃书岂不是更方便,为何却要向别人求购呢?
这人试图买通二夫人未果,便转而去买通了袁初墨。然而袁初墨虽然得手,但却来不及将书带出草堂便身死。而此时镇长接到林家的报告,在去往草堂时趁机将书拿走了。可是袁初墨的死是我和季明媚发现的,当时除了我们和林家人之外,并无他人得知,买书之人怎会知晓袁初墨死了,从而让镇长帮忙将书带出来呢?
季明媚迟疑了一下,道:“除非,要买书的人就是镇长本人?”
“不错。”我应道。
原本这事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去报官的林家人将这事告诉了镇长,并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不过林家人若要窃书,那可比袁初墨和镇长容易得多,犯不着假手他人,这也是为何买书之人先来买通二夫人的缘故,所以我便将此种可能先排除了。
二夫人迟疑了一下,说道:“可是,镇长家中并不藏书,他要这书做什么?况且,他……他并不识字。他与林管事是翁婿,有时会到家中来请林管事帮他看一些文字,所以我知道。”
镇长居然不识字!
我呆了一呆,随即便断定幕后买书之人绝不会是他。古籍善本固然珍贵,但落在不识字的人手里不过是一堆旧纸,送给他也没什么用处,遑论要出大价钱购买,所以镇长背后一定还有个人。
或许这个人就是袁初墨自己,袁家有自己的藏书楼,历年来又跟东林草堂抢夺善本,有窃书的动机。或许他买通二夫人未果,便在女儿林夫人的帮助下潜入草堂,想自己动手行窃。而在他死后镇长察觉了他的动机,就想私下将书拿去给袁家换取一些报酬。
可若这样,那林夫人自己动手窃了书后拿去给他,岂不更方便?所以我这猜测可能也不对。我向二夫人道过谢,便与季明媚一道从书肆中走出,准备前往西袁镇找林语斌问个清楚。到西袁镇后,我们很快就打探到了袁家门口,请开门的帮佣去向林语斌通传一声。
那帮佣想是正忙于袁初墨的后事,又看我是巡城马,所以直接便将我们带到一处偏院了。我们还未到偏院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我站在门口往里探去,只见院中站着两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女子,身上都穿着孝服,正争得面红耳赤。
其中一个正是我们曾在草堂见到的“林语斌”。我看他们眼中带火,只差没打起来了,顿时心中奇怪。袁家出了这样的事,这三人不去操办丧事,居然还有心思吵闹。况且林语斌是袁家的女婿,是半子的身份,居然在灵堂前与袁家人吵了起来。
不管出于什么缘由,这都是极其失礼的行径,传出去只怕会被人戳脊梁骨。这时院中的人见我们探头探脑,以为我们是瞧热闹的闲散人等,便出声呵斥让我们散去。那帮佣忙道:“这位是巡城马,来寻姑爷的。”
林语斌听到有人找他,从院中走了出来,犹自愤然,觑眼问我道:“巡城马?啊,原来就是你们看见了角兽杀人。我听说先生去林家本是要向我打听些事。什么事呢先生?”
“有一个叫文岭镇的地方,林先生可知道?”
“文岭镇?”林语斌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沉默了半晌,似乎在考虑自己应该回答知道还是不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怎么林先生还要想这许久吗?”季明媚仰起脸来问他,虽是质问却眼神清澈,不至于让人反感。
“知道。”林语斌在她话声刚落时便答道,“差不多二十年前,林家有一位故友便是文岭镇人氏,曾来东林草堂做过客。”
“敢问林家的故友是哪一位?”我和季明媚都大为诧异,见林语斌看着我们,我忙又道,“我也是从文岭镇来的。”
“哦,先生既然是从文岭镇来的,不知可认识文老太爷吗?”
这话一出口我便打了个哆嗦,当年来林家做客的居然是文老太爷。“那你知道,文家已经被山崩所埋了吗?”
“听说了。”林语斌回头看了一眼,“此处说话不便,我们回林家再说吧。”他说着便从院中走出,这时方才与他争吵那人也从院中走出,想来就是袁家大公子袁好问。他走到门口来喝道:“你害死我的父亲,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