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在一旁拉扯着他,急声道:“兄长切勿再说那些不堪的话,叫旁人笑话。”
“死的那个也是你父亲!”袁好问甩开林夫人的手,厉声道,“你若要从此与袁家断绝了关系,我便也不来逼你,只管回林家去摆上三五桌庆祝你父亲死得好也罢。”
这话说得十分狠绝,林夫人听得都呆了,一时竟接不上话,只是怔怔地流下泪来。我与季明媚也十分惊奇,听袁好问这话,竟断定是林语斌害死了袁初墨。季明媚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我听说袁老先生死时,林先生正在西袁镇上,还与你有过碰面。怎么你竟会认为是他害死了袁老先生?”
“谁知道他用的什么障眼法,”袁好问言语间仍是十分气愤,“我父亲去东林草堂窃书,此事确实确凿,原也不必忌讳。只是你们想不到吧,这个在背后让他前去窃书之人,就是他的好女婿!”
他说,让袁初墨去东林草堂窃书的人,居然是林语斌!
林语斌是林家的家主,东林草堂本就是他的,袁好问居然说是他让袁初墨去草堂窃书。这话太信口开河了,所以林语斌面上满是无奈之色,苦笑着对我们道:“我花钱雇人去自家的藏书楼窃书,这话你们信吗?”
袁好问冷笑道:“怂恿我父亲去草堂窃书本不过是你的手段,你的真正目的自然不在于此,而是要为你那兄长报仇,为了二十年前那桩东林草堂的窃案!”
我记得二夫人曾提起过,东林草堂二十年前曾发生过一起窃案,导致原本的林家家主就此离家不归。此刻听袁好问再次提起,不由注目去看他。袁好问连声冷笑,说着话又与林语斌吵了起来。
林夫人被袁好问拿话堵住,无法再说什么,只是待在一旁流泪,我和季明媚见状忙分别去劝袁好问与林语斌。好在寻常人多少对巡城马有些敬意,故而袁好问倒没有对我恶语相向,反而昂首道:“先生是读书明理的人,我倒要请先生来评一评理。林语斌以半子身份,枉顾人伦谋杀岳丈,是否天理难容!”
“可是袁老先生遇害时,正是你与林先生相遇的时候,袁先生如何断定是他杀害了袁老先生呢?”我也有疑问。
“前日家父在家时,曾有个乞儿来求见他。拙荆见他与乞儿有来往,生怕他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就躲在了一旁偷听,结果却听到那乞儿要求他去林家窃书,并说得手后会有人出高价求购,而家父竟然答应了。”
袁好问叹了口气说道,情绪有些低落,袁初墨竟能答应这样的事,实在有些丢人。不过他并未因此而掩饰,而是直言不讳,倒让人有些肃然起敬。他告诉我们,那乞儿和袁初墨约定,书到手后便去镇上的一家茶楼,找靠窗的一个位置,自有人在那等他交付。
袁少夫人偷听了这番谈话后,心中又惊又急,却不敢独自问责阻止公公。不巧的是,袁好问前日外出会友并不在家,而等他昨日归家后,少夫人便将这事告知了他。袁好问听得大惊,四下遍寻父亲而不得。
因为当时时间已经过了一日,所以他当即便赶往那家约定的茶楼,想着无论如何都要阻止父亲偷卖草堂的珍本。不料等他赶到茶楼时,却发现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居然是林语斌。他当时心虚气短,只道这是个巧合,便含糊与他打过招呼后便匆匆离去。
当时他走得匆忙,既未请林语斌到家中来坐,也没问他到西袁镇来做什么。等到了下午时,胞妹林夫人却遣人回来报丧,说父亲忽然出现在东林草堂并死在了那里,让他赶紧带人去殓尸。
袁好问得知这个消息如遭雷击,匆忙带着人去了林家,林夫人将事情的经过说给了他听。袁好问自然知道父亲为何出现在东林草堂,他心中心虚也不敢多说什么,便将袁初墨的尸首先带了回来。
他到家后没多久,天黑下来的时候东林镇公所的人便找上门来了,问他是否在今日与林语斌碰过面。他当时如实答了,而镇公所的人则告诉他,他们碰面的时间正是袁初墨遇害的时间,所以他的证词顿时将林语斌的嫌疑洗清了。
直到这时,他才觉得事情似乎有些蹊跷。因为他问过林夫人了,并不是她将父亲带入草堂的,否则她也不敢让林管事将我和季明媚带过去。既然这样,林家的家训是不许袁家人进入草堂,那么袁初墨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草堂里?
再联想到他今日与林语斌碰面的地点,竟是袁初墨与买书人约定的茶楼,就连具体哪一桌都分毫不差。而他与林语斌的碰面,竟然也成了林语斌清白的证据。他这时心中已经有些嘀咕,而少夫人的一番话,更是让他疑心大起。
少夫人说,当时那个乞儿提出让袁初墨去草堂窃书,袁初墨一口答应,并且颇有些得意扬扬,说自己二十年前就从草堂中窃过书,而林家人毫无察觉,直到此刻还认为是别人做的。当时少夫人想着替公公留些颜面,所以并没有将这段话告知袁好问。
直到袁初墨死在了草堂,并且死因古怪,少夫人这才将这段话说给了袁好问听。她本是怀疑袁初墨屡次窃书,或许真的惹怒了角兽,所以才死于角兽爪下。但是袁好问听了心中却全不是这么想的。
二十年前草堂的那桩失窃案,他也是知道的。那会儿林家家主还是林语斌的兄长林语溪,而林语溪正是因为这桩窃案,自认失职不配再当家主,于是将家主之位交给了林语斌,自己只身外出,立誓要找回这本书,并且从此不知去向。
能让家主如此自责的书,自然是极其重要的。当时在林家做客的有三位客人,其中一位是老者,一位姓何,而另一位正是袁初墨。林家失窃后,当即便留住了几位客人,叫人去镇公所报了官。
林家不便搜查客人,镇公所自然没有这个顾虑,所以一一搜索了在林家的几个人,并且将其随身带的东西也都查了一遍,却一无所获。因为按林家的家规,袁初墨不能上草堂,而据林家人所知他也确实没有去过,所以当时首先便将他的嫌疑排除了。
而剩下的两个客人,林家似乎对那个老者极其信任,自言绝不会是他将书拿走的,于是最大的嫌疑自然便落在了何姓客人的身上。但是他身上也搜不出任何东西,林家人苦苦哀求,说他若是无意间将书拿走了,就请拿出来,林家绝不见怪。
但是何姓客人仍一口咬定自己并未窃书,当即便愤然离去。因为他身上确实搜不出东西,所以镇公所也不能将人强行留下,只好放他离去。这些年林语溪不知所踪,或许就是追寻这位何姓客人而去。
当时这位何姓客人是慕名而来到草堂参观的,正是林语斌同意了他的请求,并且让林管事带他去的草堂。所以事情发生后,林家上下都要求问责林语斌和林管事。但是林语溪却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说他身为家主,才该为此事负责。
当时林语斌刚成婚不久,与林夫人新婚宴尔,林语溪大概就是因此才主动揽责,并离家去追索这本失窃的书。不过林管事却被逐出了林家,直到不久前才重回林家。当时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何姓客人身上,可谁知真正窃书的人,竟是最先被排除嫌疑的袁初墨。
袁好问得知这事后,再将林管事重归林家的事,以及林语斌出现在西袁镇的事联系起来,顿时便得出一个结论……林家知道了当初窃书的人是袁初墨,所以引诱袁初墨再次去草堂窃书,并将他杀害在那里。
当时我和季明媚在草堂瞧见的人是林语斌,但是与此同时林语斌却出现在了西袁镇,并被他瞧见。袁好问认为这其中的目的正是要让林语斌脱罪,他虽然不知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关窍,却一口咬定这就是个障眼法。
“无须讳言,家父虽然出身书香世家,也并不缺衣少食,却不知怎的就是惯爱小偷小摸。”袁好问脸色灰败,“我曾多次求他不要再做这些败坏门风的事,他也多次答应,却总是改不了。”
因为此事涉及家丑,所以袁家一向讳莫如深。直到前几日袁初墨在街市上闲逛,忍不住在一家店中偷摸了一个小物件,被店家当场逮住。因为那物件根本不值什么钱,而袁家是当地大族,袁家主人竟能做出这等事来,所以这事当时便闹开了。
当时袁初墨极力辩称是自己一时疏忽,才忘了去结账,后来袁好问又重金补偿了店家,才将这事平息了下来。袁好问认为,林家就是在那时得知了袁初墨有偷摸的毛病,当年林家失窃很可能与他有关,所以才找人上门试探。
而袁初墨才将前几日的事平息不久,竟然又答应了从草堂窃书,并且还得意地承认二十年前的草堂失书案,也是他做的!当年的事导致了林语溪离家二十载未归,代价可谓惨痛,所以袁好问坚持认为,这是林语斌要为兄长报仇。
袁初墨这番话说出来,林语斌听得面如沉水,长长地叹了口气,“当年之事对我林家的影响,远超你们想象。不过当年的事是岳父大人所为,我是今日听你说起后才得知的,蓄意引他去草堂的话又从而说起。”
“既然不知,为何林管事忽然又回到了林家?”袁初墨面色铁青,“若非林家确定了当年的事怪不得他,会接纳他?”
“并不是林家将他找回的,而是他自己找上门来说这些年过得艰辛,想重回林家帮衬。”林语斌解释道,“他本就是林家旁系,当年的事又过去了这么久,于情于理我都不好拒绝,便答应了他。”
原来林管事是在我们来之前没多久才重回林家,我心中暗忖道,这时机可着实有些凑巧。况且当时也是他引我们去草堂,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关联,还真不好说。
“我言尽于此,你若是执意不信,我也无计可施。”林语斌神态疲惫,不欲再与袁好问争辩,“对了,既然当年林家失窃的书是岳父大人拿走的,此书于我林家意义重大,还请归还。”
袁好问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过了半晌才答道:“我并不知他将书放在了什么地方。”说着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知当年林家失窃的是本什么书,我回去找找,若是找着了叫人送回林家便是。”
林语斌忽然看了我一眼,“其实那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紫檀书匣,里面装着一沓白纸。你可曾见过?”
“当年林家丢的是一沓白纸?”这话说出来,不但袁好问惊愕,就连我们也都睁大了眼睛。
我记得二夫人在印书坊时曾说过,她猜测当时失窃的那本书非同小可,和整个林家的命运都有关联。林语斌也隐约提起过,就是为了那本书才建起了东林草堂。所以书失窃时林家上下才会如此重视,林语溪更是为此离家二十载。
而现在林语斌说,这本如此重要的书居然只是一沓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