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从他房间走出,到了空地上,看见吴悠正老老实实地仰头看天,嘴里喃喃有声。几个看守散落在男女囚两边,我数了一下,外出采买粮食的不算,所有的看守加起来总共有八个,加上秦简就是九个,全都持枪。
囚犯的人数大概有五六十人,我找了个地方坐下后便在那数起来了人头,不算我在内,男囚四十八人,女囚十二人,若加上已经被鬼带走的三人,则总共是六十三人。我闲着无事心中暗自琢磨,剩下的这六十人若想逃离这里,硬干肯定不行,因为九个持枪的人完全可以控制住他们。但如果只有二到三个看守,那么这六十个人完全有可能向他们发起突袭,然后逃离。
但是秦简怎么可能只留两三个看守在这呢?
我把这想法逐出脑海,眼神便追逐着女囚那边的锦笛。她没有任何异常,只是刚才受到了惊吓,这时在几个女囚的簇拥下靠墙坐着,情绪似乎也不太高。
可是为什么吴悠会说她是鬼呢?正想着,这时忽然有个人说道:“吴悠以前喜欢锦笛。”
我转头一看,古月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旁,眼睛也看着女囚那边,嘴里道:“在这里几年后,所有人都开始有些崩溃。吴悠就是在这时向锦笛求爱的。”
“锦笛拒绝了他,”我恍然大悟,“所以他怀恨在心?”
“算不上什么怀恨在心。”古月还是没有看我,“也许在他的心里,确实是觉得锦笛是鬼。”
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他开始神志有些迷糊,就是从锦笛拒绝他那时开始的。”
我点点头,这就能解释为何吴悠会认定锦笛是鬼了。在那段最空虚最绝望的日子里,原本锦笛可以拯救他,但是锦笛却拒绝了他,这很有可能加速将他推向了绝望。而他在绝望中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锦笛的缘故。所以在出现了鬼将人带走的事后,他便又开始觉得锦笛是鬼。
不过是个因爱生恨的故事罢了。
虽然如此,但是吴悠却并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平心而论,若是我无缘无故也被人关在一个地方十年,恐怕也会怨天尤人。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古音和秦简造成的。
“今天不抽长短吗?”我问古音。
“今天不用抽。”他回答。
“不用抽?”我有些诧异,“什么意思,今晚不会有人被带走?”
“接连有人被带走,你这两晚又没有看出任何蹊跷来,你觉得秦简会放任事情这样下去不管吗?”古月平静地道。
我一时语塞,他果然已经看出我是在帮秦简探查这件事。古月却神色不变,既没有指责我,也没有说什么。我有些尴尬,没话找话道:“那你觉得秦简接下来会做什么?”
“如果你是秦简,你会做什么?”古月转过头来看我。
我仔细想了想,这几天的抽长短一直是古月主导的,如果说这些囚犯真的跟鬼达成了协议,那么这个接头人想必就是古月。如果我是秦简,就会将古月与这些人隔离开来,看看事态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你会将我与其他人隔离开来,对吗?”古月道。我见他看穿了我的想法,也就点了点头。
古月朝我笑了笑,“秦简是个聪明的人。”
我心中琢磨着他这话什么意思,是说秦简会想到比我更好的办法,还是说秦简会想得和我一样?等到了晚上的时候,所有人都进入牢房后,秦简带着人来到我们这间牢房前,示意古月跟他走。
看来我还算个聪明人,我不禁有些欣慰。而就在这时,让我没想到的事发生了……古月走出牢房后,秦简对着我招招手,示意我也跟着他一起去。我有点莫名其妙,秦简要隔离古月,将我也带去做什么?
秦简将我和古月带到第一排屋前,将我们关入了一间空屋,将门上了锁后就一言不发地离去了。这一排屋子大概是看守们住的,所以窗户比第二排关囚犯的屋子大得多,此时月上中天,站在窗前正好可以看到那大半轮皎月。
月华铺满了窗外的空地,似乎还在满地流淌。我站在窗前垫脚看了一会儿皎月,然后才走回床榻前。古月已经躺上了床,两手支在脑袋后面,不在在想什么。他早就料到秦简会将他单独关押,我却不知自己也会有同等待遇,所以一时竟不知要跟他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皎月的角度发生了偏移,月华竟然从窗外潜了进来,柔柔地覆盖在了他身上,将他照得几乎全身透明起来。古月神情安详,看着竟然有一种诡异的美感,就在这时,他忽然说道:“那天晚上,月色也是难得地照进了牢房。”
“哪天晚上?”我问他。他从衣袖里抽出那把磨成了三角锥的牙刷,朝我示意了一下。我恍然大悟,原来他说的是他准备自杀的那晚。
“那晚的月色也是这么怡人。太美的东西总有些伤人,因为它会将你拖在其中不能抽身。月色美得就像在催人去死一样,”古月悠然回想起了往事,有些出神,“我心想,死在这样的月色里,多好啊。”
我心说这是什么说法,古月又道,“那阵笛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生涩,顿挫,其实吹得一点都不好。但就是在笛声响起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哭了。它和美得如同凶器一样的月光不同,充满了人间的气息。我心想,原来我还活着,那就别死了吧。”
正说着,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响了起来,宁静而悠远,空灵而深邃,就像是月华凝结成丝一般,欲拒还迎地缠到人身上来。笛声乍然响起,我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就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只觉得笛声之清亮悦耳,全无古月所说的生涩顿挫感。
古月刚说到笛声,笛声便响了起来,未免也太过凑巧了。我探询地看向了他,古月微微一笑,虽然嘴上说着笛声有些生涩顿挫,却极为陶醉地闭眼听着,过了一阵才道:“每当月色照进牢房的时候,她就会吹起这曲《鹧鸪飞》。我想,是因为鹧鸪在月色下能飞得更高更远吧。”
原来如此。
我不再说话,也和古月一样闭了眼,静静地任由笛声洗去一身的尘埃,心旷神怡。不料就在我们两个都沉浸其中时,一声凄厉的喊叫声却蓦然响起,撕心裂肺,笛声也戛然而止,就像受到了惊吓一般。
古月和我同时睁开眼,我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跑到窗户前垫着脚往外看,心想不会是那个鬼又出现了吧。可是之前鬼将人带走时,牢房内都是寂静无声,怎么这次这么大动静,况且,白日里古月并没有让大家抽长短啊。
正想得有些疑惑,就见秦简急匆匆地从他的房中走出,穿戴整齐,我很怀疑他是不是从来不脱衣服睡觉。秦简走到牢房前,吩咐两个看守将门打开后走入,没多久却又走了出来,似乎牢房内并没有发生大事。
“出什么事了?”我隔着窗户大声问他。
他走过来停在窗前,答道:“没什么事,吴悠晚上进去的时候走错了牢房,半夜里忽然惊醒,所以大叫。”
看守们只会在囚犯进牢房时清点人数,保证所有人都进去了,却并不会去一一核对每个房间的人,所以囚犯们是有可能走串房间的。
“走错了牢房?”我有些疑惑,“他在这里住了十年,还会走错牢房?”
“他神志一向不大好,经常出错。”秦简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夜深了,请先生休息。”说着便从窗前离去,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
我也从窗前回到床上,古月刚才也听到了那声叫喊,却无动于衷,还是双手支在脑后不知想什么。我心中一动,忽然有一种感觉,似乎这声叫喊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看到吴悠走入错的牢房了?”我问他。
“嗯。”他还是没有睁眼。
“那你怎么不提醒他?”
“都是在牢里,在哪个房间有区别吗?”
我顿时又说不出话来,只好躺回了床上。被刚才那声叫喊打断后,笛声便没有再响起来。不过听过了这阵笛声后,我倒是理解了,为什么古月能从笛声中汲取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在这样的月色里听着这样的笛声,确实让人心生宁静,觉得再大的苦难也都可以忍受了。
我心中想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清晨醒来的时候,旭日初升,看守打开门,我和古月从中走出,一眼就看见女囚那边的锦笛,大概是因为昨夜听到她吹奏的《鹧鸪飞》的缘故,现在见到她,恍惚间竟觉得她眼神明媚,如旭日一般给人希望。
大概我盯着她看的时间有些久,她也察觉到了,恬然一笑,朝我点了点头。我心想,她是怎样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笑得如此恬静呢?
我们出来得比众人都晚,走出来时吴悠正从栅栏那边往回走。看守并没有控制住他,所以想必他不是去找麻烦的,看样子倒像是和锦笛说了什么。锦笛面色平静,我心中暗道,莫非吴悠是去向她致歉的?
古月从房中出来后便朝着锦笛走去,两人照例隔着栅栏说话。我趁他们说话的空档找到了吴悠,他也照例和飞过去的鸟打了招呼,今天不知怎的,那只鸟拉了泡鸟粪在他身上。吴悠愣愣地看着身上的污秽,也不清理。
我走到他身边时他还在出神,我问他:“你昨晚走错了房间?”
吴悠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好像过了半天才认出我来,答道:“不是我走错了。”
我有些诧异:“不是你,那是谁?”
“它生我的气了。”吴悠喃喃地道,“它再也不会理会我了。”
“谁?”我开始还以为他说的是锦笛,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只飞过去的鸟,一时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
“我骗了它。”吴悠抬着头望天,也不嫌脖子酸,“它不再搭理我也是应该的。”
“你骗它什么了?”反正百无聊赖,我也顺口和他聊上了,这时候如果有个人在一旁听着,脸上表情想必也会精彩纷呈。
“我不是故意的。”吴悠痛苦地双手抱头,“不,我是故意的。我该死,它说得对,我早就该死了。”